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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说(1)

红绫子

柳建伟

(冬夜漫长,无边无垠。男人坐在那儿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床里面,蜷曲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她用一双亮眼可怜巴巴地瞅着男人。墙角上,一只硕大的蜘蛛匆忙地织着一张网。屋内什么都是新的,连搭在椅子上的两双袜子。)

“去那头睡吧。”

“都怨我,原先没和你说清楚。”

“球!啥清楚不清楚。全是假的,日他妈没真的。”

“庆西哥,我心里只有你,真的。”

“去那头睡吧!我烦。”

新婚之夜,庆西挨了当头一捧。他看见一条美丽的红绫从三妞身上飘了出来,穿过窗棂飞向冥冥夜空。他知道红绫一旦飞走,就再也找不回来。他拼死拼活干了四年,为的是这条红绫。舆论就要断定他张庆西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分田到户了。那时候,他发誓要娶全村最漂亮的姑娘为妻。他要让人们瞧瞧,也要让那狗日的队长知道,他张庆西一定能活得比任何人都滋润。前些年,因为他偷着出去学玉器活儿,队长派人抓过他,给他戴高帽子游街,扣他的口粮,从来不分给他返销粮。他常常饿得头晕。为娶三妞,他出钱为三妞家盖了一座青砖四台院。他自己也盖了一座比队长家气派得多的院子。把三妞娶过来.来年再生个足劲的儿子,也算出了憋了十年的恶气。如今,一切都完了。他看看熟睡的三妞,把大半截烟扔在地上。掀开被子,他看见三妞胸前快要胀破胸衣的双乳。这东西四年前就叫人捏揉过了!他一把扯烂三妞的胸衣,抓起她,揍!手脚不停,嘴里也在骂:“我把你这个千刀万刮的……”打累了,骂够了,顾不得女人嘤嘤的哭,又一次……

(新房又恢复了平静。女人只是抽泣,不出声。夜,依然寒冷。墙角那只黑蜘蛛仍忙个不停,网已织了半张。男人又在吸烟。)

“没那么便宜!我日他祖宗!”

“……”

“你哑巴了,怎不说活?”

“我,我说什么……”

“告他个强奸罪,不死也判他十年!你再说细些。”

“这,这怎么好再出口……那天…-·”

“只说你反抗没有,他撕破你衣裳没有?”

“……拽掉个扣子……”

“那衣裳还在吗?只要还在就行。”

“四年多了,早做了小妹的尿布”

“你没抓他的脸?拿石头砸他。对了,他额头上的疤……”

“那是炼钢时弄伤的。他当队长就为这,全村人都知道。”

“假的,全是假的。你说你不愿意?假的。算我瞎了眼。你这烂货!”

“我偷了队里的苞谷,叫他撞见了。说要游街,又说给一百斤返销粮……妈那时正有小妹,没吃的……”

“该死的队长,我日死你八辈老祖宗!”

游街算个球!一挺就过去了。那些年谁不偷?你个没主见的女人。你说就那一次,何英那骚货不也说就队长一个相好?全是假的。我事先怎么没听到呢,

“庆西哥,不是我瞒你,我提过多次,是你不愿听。”

庆西睁开眼,并不见三妞。他抓了一大把钱,骑上摩托车走了。他要买到翠玉,花他一年半载做个值大钱的,到广交会上走一遭。

(月亮挂在树枝头,大地银亮银亮。物体都照得通体透明。槐花大放,地上象是也出现了一条星河,与天上的相辉映。赵河在村边划了个半圆,把村子紧紧环抱。那盘石碾被人遗忘在沿河的那间破房内,不远处有电磨的轰鸣声。三妞穿着庆西新买的黄毛衣,头发也到石佛寺镇上烫个大波浪。庆西看看坐在青石大碾上的三妞,禁不住心魄激荡。)

“三妞,你爹终于同意了。我张庆西要有村里最俊的老婆。”

“可别,可别这么说。”

“美就是美嘛。你就象……可惜我读的书少……你就象赵河水那样清……澈,象白,白槐花那样芬芳。”

“庆西哥,我没那么好。春天的赵河水清澈、透明,我比不上。白槐花干净,沾一点灰尘就枯,我没那么洁……庆西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说,可我怕,我的心里只有你。不说又对不起你……”

“那就别说。以后我俩一搭儿过,日子长着呢。”

“我怕你后悔。”

“后悔啥。你还流着鼻涕,我就想等你长大了把你娶过来。”

“庆西哥,你真是好人。”

“我就喜欢你这样看我。”

两人又拥在一起。

临分手的时候,庆西扶着三妞的肩,对她说道:“明天咱们都刷牙吧。”

这个时候,庆西向她索命她也给。

(那两个翠玉花薰摆在条几上,一个已经上好光了。三妞上的。边,是一种华贵的绿。那肚子晶莹透亮,竟象是汪着一肚子清水。两边的耳链竟象两道绿影,细的寻不见,无风竟自摆,把整个花薰带的有了灵性,顿时成了宝物。这块翠玉花了三千八,三妞看着那两道绿影喜上眉梢,心想:真难为庆西哥有那样的巧手。庆西拉下电闸,楞楞地望着三妞和花薰。她那双手竟也这般巧,先前怎么没注意过?然而四年前就叫人揉搓过了,庆西想。三妞轻叹一声,又去拿另一个还呆头呆脑的东西。庆西走过来,看了半天,冷不丁怪笑一声。)

“有你这么办的吗?我说过多少次,不在乎那几缕真丝线。”

“用旧的能省点,再说也能擦好。”

“你懂个屁!你看那耳坠,脏的让人恶心。成了卖不出去的赔钱货。”

“我,我再擦一遍,会光亮的。”

“中球用,沾上了,沾不上那还叫翠玉?你这蠢猪——猪,成事不足。”

“看你忙成这样,我想打个下手。这些天你瘦多了。”

“我忙不忙管你屁事。瘦死了倒干净,这个只配挨锤子,赔钱货!”

三妞眼看着那个花薰在空中划出一道绿色的孤线,跌到门外去了。这些天,庆西发疯一样摔东西,摔了再做,除非停电,他从不下玉石车。三妞抱住那个断了耳坠的花薰,伫在那儿。她想,那次应该拼死不从才对。即使斗不过,事后也该投了赵河。狗日的苞谷!狗日的返销粮!这几个月她一直睡在那头。庆西再没理三妞。他开始喜欢赌钱。赌钱好,这盘输了,下一盘可以捞回来。不象红绫子,飘走了再也寻不见。

(冬去了。新家具蒙上了一层灰尘。灰不溜秋,几乎真不见清漆原有的光泽。椅子上的袜子早已旧了,散着一股臭气。黑蜘蛛早把网织起。伏在暗处,做待跳跃状。对那些在网前飞舞的蚊蝇别有用心地笑。床上早换了毯子。天已转暖。床东头有一双亮眼盯着蜘蛛。西头,一缕青烟袅袅,升腾在房顶汇成一片,弥漫。良久,女人爬过来。)

“庆西哥,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耳朵又没塞驴毛,听着哩。”

“我知道你心里不平……”

“不平顶屁用。”

“我是说我对不起你,叫你白费一番心。”

“怎就对得住?”

“我知道你心烦我,如今兴离婚,世上黄花闺女多得是……”

“……”

“我知道你真心待我好,可你心里不平,你难受,我也难受。”

“我饶不了他!”

“庆西哥,万万不能动粗。”

“笑话!打他还嫌脏了我的手。可我饶不了他。”

“庆西哥,我想了好久。离了,我不改嫁……”

“……”

“庆西哥,……我只求你给我留个儿子。真的,算我们好了一场,我想看你过好日子。我要说谎,天打五雷轰。”

“扯淡!天不早了,睡觉。”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高两丈余,树冠极大。根系也发达.外围都裸着一圈,象龙爪,紧抓着地。荫极好.晴不晒日头,阴不淋雨。众多的蚂蚁看中这块宝地,红的、黄的、黑的,皆涌来做窝。)

那一夜过后,三妞发现庆西神态举止都在变。不摔东西,也不指桑骂槐,不大做活,偶尔上次玉石车。整日没话,喊三百声不答应,只楞楞地看着你。其它时间圪在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一看大半天,也不觉着累。

这比摔东西更可怕。好端端的庆西变成这个样子,三妞深感罪孽深重。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来。忽一天,庆西要和她一起进城赶庙会。

(黄土岗横卧在村北,绵延几十里。小麦刚打苞,遍野翠绿。岗顶上站着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女人。刚看见那颗晃动的头,她就把眉眼舒展开来。)

“好久不见,是不是在屋里抱娃娃哩?”

“何英嫂子,你知道,都是小打小闹,挣个零花钱。”

“三妞真是个精细人,嫂子还没落到打饥荒的田地。庆西兄弟怎瘦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累的,一天到晚闲不住。”

“怪不得,怕有三个月了。”

“你别瞎说。”

“还红脸呢,都是过来的人啦。”

“谁象你那脸皮,百十个人钻不透。三妞,回家去。”

“庆西兄弟,我哪点对不起你?”

岗上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红点。三妞偷眼看男人,见男人的目光正从何英身上收回来。三妞扯住庆西的袖子。

“你等等,……我知道你待我好,舍不得丢下我,可你心里总是不平展。你找一个……我也不会怪你。”

三妞低头不敢看庆西。男人半天才有些明白,猛地抓住三妞,“再胡思乱想我揍扁你。听见没有。她何英算什么东西,她是队长……”讲到这里,他突然松手了,自言自语说:“有十几年了,那时根生还没死。”

(一个麦天,晚饭后,庆西说去洗澡。三妞等到半夜,还不见庆西,正望着一房家具发呆。庆西回来了,象是变了一个人,二话没说,把三妞抱在床上。)

“我干了!”

“你干了什么?”

“我对你发誓,就干这一回。”

“我不懂……”

“和何英那骚娘们儿。”

“……”

“你哭了?”

“我想,我想……她也怪可怜的。”

“她是队长狗日的小老婆!我日他八辈祖宗,我怎么早没想到。”

“……”

有些事他没和三妞讲。他扯烂了何英的一件上衣。事毕,他对一脸兴奋一脸莫名其妙的何英说:“你娘俩我养活,只是再不准和那狗日的来往。”

那天夜里,庆西梦见了那条红绫子,只是不那么鲜艳。醒来后,知是梦,便叹口气,接着睡,再睡。

三妞又感到自己又像个妻子了。

作者简介:

柳建伟,先后就读于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获工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影视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军事委员会委员、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电视剧编剧协会常务理事、国家“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贴专家,现任八一电影制片厂副厂长。

小城市

徐则臣

1

凌晨五点零二分,火车到站。半个天灰着,站外落着小雨,星星点点,打伞有点隆重了,不打伞雨掉进脖子里又有点凉,要不是树叶子都绿得娇嫩,彭泽感觉就是在秋天。现在是四月底,因为之前没完没了的倒春寒,树叶子都憋坏了,绿得毫无节制。从昨天下午坐上火车,从北到南这一条线看过来,彭泽认为这是一个罕见的大跃进,春天在做三级跳。空气很好,彭泽拖着行李箱站在广场上,掏出一根烟又塞回去,做了个深呼吸,他能想像无数清凉的负氧离子欢快地在他的肺里上蹿下跳。这是我老家,他想,还是点上了烟。站在故乡的大地上把中南海的烟雾吐出来,怎么看都像个意味深长的仪式。

城市只醒来五分之一。虽然车站广场上乱成一团,这些早起的人,开着出租车、骑着三轮车和电动自行车、推着卖早点的简易餐车,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还有大小宾馆的老板和服务员,叫卖,拉客,如果你要特殊服务可以私下里谈,但是因为天不好和客人太少,他们普遍心情烦躁,无端地就要跺脚,踩得广场上低洼地方汪着的水一处处溅起来。彭泽挑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伏在车窗上打瞌睡,垫着脑袋的右胳膊伸到窗外,五指自然下垂,雨滴从手面滚到指头上,半天掉下来一串。当年彭泽从这里去北京,等车的时候睡着了,也是这姿势,胳膊垫在膝盖上,醒来时膝盖、胳膊和半张脸都麻了。

去黄海大酒店。小伙子的车开得很野,跑起来像换了个人,两眼直放光。他说,当司机是他的这辈子唯一的理想。城市只醒来五分之一,马路上只有三两个早起的老人和一辆车。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刚刚站到马路边。出租车没打表,车程在起步价内。小伙子在所有红灯前都没停车。

“警察还在做梦。”他说,“回家还是出差?”

彭泽说:“出差。”

“来过我们这里吗?”

“这是第三次。”

“那要好好看看。我们有山有海,要是没有痛风,你可以吃海鲜喝啤酒。你看,马路都这么宽,从来不堵车。”

彭泽说:“嗯,空气真好。”

这是他第二次由衷地觉得空气好。空荡荡的马路看着真是舒心,有多少干净的空气啊,都是从山上和海上来的。黄海大酒店的女服务员睡在四张椅子上,站起来时头发蓬乱,打了一个微小的哈欠,她说噢,预定的,姓彭,初教授拿走了一张门卡。彭泽坐电梯上五楼,打开房门时闻到一股陈旧的地毯味。电卡槽里插着卡,他顺手开了廊灯,床上噌地坐起一个人,说:

“谁?”

吓他一跳。他看见老初光溜溜的肥白的上半身从被子里袒露出来,老初的背头完全没了章法,大胡子也乱糟糟的。彭泽赶紧退到卫生间门口,说:“不好意思,我先回避。”

“回个屁避,”老初说,“没第三个人。”

彭泽伸头看看他的床,不像藏有另外一个身体的样子;另外一张床没动过。他才放心地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老初睁着半只眼在床头柜上找眼镜。他的眼袋很大,一个大黑圈,像无框的树脂眼镜后面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老初,你这张脸纵欲过度。”

“纵个鸟欲!”老初拍拍两个腮帮子,皮肉松垮垮地挂在颧骨上。“我都为中国的教育事业操碎了心。昨晚备课,备到他妈的凌晨两点,又失了一个多小时的眠。操,才睡了两个小时。吃早饭去!”

说话这么生猛,说明老初的精神头还不错。他向来以精力旺盛着称。彭泽在火车上从来都睡不好,但此刻睡意全无,除了填饱肚子好像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一进酒店和宾馆就这样,除了睡觉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好。雨停了,隔酒店两条路是小吃街。街两边政府统一搭建的早点帐篷都开张了,老板多过客人,忙着提前备下烙饼、烧饼、油条、豆浆、煎饼、水煎包子、豆腐卷、鸡蛋饼、稀饭和豆腐脑。这些早点彭泽在北京大部分都吃过,但看着还是眼热心动,肚子乱叫,口水风发泉涌。这可是老家的味道,锅里飘出来的油烟都跟北京不一样。

老初做主,每人两碗豆腐脑,五个豆腐卷。“男人哪,就是好这口豆腐,”他跟彭泽说,“你们老家这豆腐卷简直一绝,一天不吃我心里就难受。”

“小心点儿,豆制品助长雌性荷尔蒙。”

“爱长长去,这么好的东西,吃了再说。”

“前列腺倒是用得上,你还真得多吃点儿。”那煎得金黄的豆腐卷香味扑鼻,他觉得老初的前列腺作为世界上最忙的前列腺之一,应该善待一下。在火车他乱翻报纸,“生活百科”栏目里介绍,豆制品对前列腺是个好东西。

“有这事?那是吃对了。彭泽你别笑,男人的前列腺要一点毛病没有,那跟钱包瘪了一样,是耻辱。你都没地方用,怎么会坏?”

好吧,耻辱。彭泽心下嘀咕,他和老婆都忙,一周难得用上一回;他的钱包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瘪的。好吧,双重耻辱。他一直过着双重耻辱的生活。这个老初,什么话都敢说,有种大大咧咧的真诚。这是他的可爱处,也是彭泽多年来当他作兄长和朋友的原因。说到前列腺,老初的思维就开始副教授式的发散,论证了一番男人到底应该怎样过好这一生。要点基本围绕在男女关系上,彭泽听得迷糊,可能是因为吃得过饱,大脑供血不足,困劲儿也直往脑门上翻。他觉得老初的逻辑有点儿乱,结论四处漏风,倒是记住了老初讲的一件事。昨晚老初是从十二点半才开始备课,之前和一帮朋友在酒店旁边的“巨轮海鲜馆”吃饭。饭桌上一群红男绿女,在这座城市里都算是有点儿头脸的,因为身份地位基本持平,不必端着拿着,很快就荤腥不忌。某公司副总,二十九岁的新婚之妇,提及她五十二岁的新婚老公,一脸娇媚的新嫁娘表情。她说人都以为她谢了顶的老公不行了,其实不然,二两酒之后上了床,她那叫个舒服啊,“好受!”必须把感叹号放在引号里面才能表达她的幸福和惊喜。该女副总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方言,“受”完全是个“秀”音。老初捏着嗓子学,“你们的方言哈,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