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经一家小店的时候,窗子边传来《阴天》。与这首歌有关的所有记忆是一个人与一群人。走着走着自己便不自觉哼起模糊的调子。恍惚间才发觉日子过了这么久。当初那群在校园里奔来跑去的同学,如今又到了哪个天涯,哪个海角?
呵,阴天。曾经坐在我前排的那位女同学每天在课间的时候总会哼起这首歌。她唱“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当所有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她含糊地嚼字让我总听不懂歌词,于是我便一个字一个字猜。她一唱就是一整个高三,我也跟着她听了一整个高三。那个阴天一样的高三。
在毕业后的一次小聚里,大家一起去唱歌。不出意料,她唱的是那首《阴天》,依旧是含糊不清的咬字。她唱的时候,大家在一边玩,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得稍显感伤。那是我最后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曲调。之后是如风吹尘埃一般的离散,南北西东,不知所踪。
从南方到南方。八个经度的距离,我告别南宁,自己一个人来到厦门。跟舍友熟络起来花不上一个小时,但要忘却旧友却不知道需要多久。开始军训,开始上课,开始熬夜,开始刮风,开始变换季节,开始适应这里的一切,也开始忙碌。上课的时候会抱着一堆书穿梭在各个教学楼之间的走道,周末的时候会在图书馆的三楼从早上坐到傍晚,夜里会摇头晃脑听英式摇滚或是看漫长的影片。总之,似乎什么都与过去的一切无关。朋友可以新找,日子可以重来。
或许,连喜好也可以随时更换。
这样的日子,过去一周,两周,一个月,一个半月。
我以为换了号码,换了城市就可以让自己躲起来,让过去的那些人找不到我,让过去的日子远离。然而,我苦心经营的宁静却被一首不经意听到的《阴天》给彻彻底底击破。
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致——耳边是一个女生在反复吟唱的曲子,眼前是刺眼的白炽灯,灯下是一群少年在埋首一份份考卷。那时候考砸了还会站在天台吹着涩涩的风,然后身后一群好友相互安慰;夜里难过得睡不着,下铺的同学爬起来陪我说一整夜的话;母亲会在每个周末带上亲手煮的饭到学校来看我;还有高考倒计时,百日誓师。
一切的一切,不知道怎么就过去了。那时的我们,卑微地想着,要考一个怎样的大学,要几点起床几点开始背书,要在一节自习课内做下多少道习题,要怎么把一切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复习。
或许现在的日子,是平静的。闲时读读波普拉夫斯基的诗集,让他反复出现的太阳给自己告慰,又或者是翻翻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给自己一个心灵的救赎。可这些的这些都显得多么的宏大。生命,自由,信仰。身后的那些细碎哪去了。那些狂风吹不散的记忆,忘也忘不掉的日子,会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你之所以是你,是因为你拥有过去吧。
狂妄的年纪。我们,站在青春期的末端,总想着,把过去的一切孱弱、卑微、苦痛、不堪的自己埋葬。总想着,这日子总该是晴天,而不该有阴天的出现。
可是,这个世界又总是由一个个阴天和晴天的交错而成。大概,怀念阴天的日子,会让晴天更美好吧。
我仍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它不属于我。过去属于我。我属于未来。
这个城市没有草长莺飞的传说,它永远活在现实里面,快速的鼓点,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虚假的笑容,而我正在被同化……
当这个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
朱聿欣
几年前的某一天,因为春节返回老家,在逛超市的时候,我碰到我的小学同学王天佳。她还认得我,我已经不认得她。
她化了浓浓的烟熏妆,戴着美瞳,眼球发光,一眨一眨的,就像一头哈士奇。说话的时候,喉舌里似乎还裹着烟味,缓缓氤氲到她金属质地的大耳环上,然后反光到我的记忆里。
小学时候,她长得不怎么好看,不爱学习,成绩差,甚至还不如很多男孩子。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小学时代女孩子们总是很乖,成绩似乎总是比男生们好。于是班里开始谣传王天佳的智力有问题,男生在班里给她取绰号,把粉笔灰撒到她桌上,把她抽屉里的书藏到垃圾桶后面,常常欺负她。有一次放学后,我赶回学校取忘在教室的作业本,看到王天佳一个人在班里打扫卫生。那时已经很晚了,于是我问她,今天好像不是你值日吧。
她说,她们都有事先走了。我觉得很诡异,接着问,那为什么要你打扫呢?
她说,因为我是她们的朋友啊。我拿了作业便匆匆走了,路过学校操场的时候,我看到她口中的“她们”正在玩橡皮筋。我当时很恶毒地想,她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后来班主任在班上成立了一个学雷锋互帮互助小组,成绩低于班级平均分的同学,都要被迫划分到需要模范少先队员帮扶的那一批人里面。互助小组的具体运作形式极其脑残,就是成绩好的跟成绩差的挨着坐。我那时成绩好,是少先队员,还是三道杠,又红又专。我当时的同桌是一个温柔的小姑娘,长头发,大眼睛,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皮肤滑得像荔枝肉,可爱无比。每次给她讲题时,我都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耐心,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当她点头表示懂了时,我甚至能感到雷锋叔叔在微笑地看着我,我的人道主义精神在闪闪发光。
王天佳就没有那么好命了,她的同桌是一个彪悍的主,外号周大头,脑袋很大,爱跟男生打架,时不时嘲讽人,眼珠子机灵无比,贼溜溜的恶狠狠的,白你一眼,能让你在最炎热的夏季直接冻成冰碴。“王天佳,帮我打水”、“王天佳,去帮我换笔芯”、“王天佳,你怎么这么笨”、“王天佳,你父母怎么把你生成这个样子”——这些句子以一分钟一次的频率出现在她们的日常对话中。她们就坐我后面,久而久之,我竟也学会了这样的刻薄表达,在某些个王天佳忘记帮我买食堂课间餐的瞬间,我甚至能用上其中那么一两句,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我跟那个彪悍的周大头关系很铁,我喜欢她身上的江湖气,喜欢她说狠话的样子,或许,我还喜欢她身上那些我也存在却不敢表露的阴暗面。那时候网络在线视频还不像现在那么风靡,她们家开租碟店,生意很好,每周末我都以学习的名义,去她家看碟。王天佳的妈妈跟她妈妈是好朋友,周末经常都会把王天佳寄存在她家,千叮万嘱地让我们两个资优生监督笨女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远离电视,远离躲猫猫——实际上她妈是多虑的,十岁的小女孩其实真的已经不玩躲猫猫了——于是王天佳母亲放心地上班去了。
她母亲前脚出门,我和周大头后脚就熟门熟路地打开电视,放进碟片——亲爱的少年儿童朋友们,你们还记得十年前风靡一时的阿童木、奥特曼、足球小子、四驱兄弟、神奇宝贝和数码宝贝吗?每个周末,如果王天佳不来周大头家,那就是我们俩阿童木奥特曼各种小子各种宝贝的动漫专场;但是她来了,我们首先还要装模作样地认真学习,苦口婆心地耐心引诱,直到笨笨的王天佳眼中放出一丝“我也想看”的光芒,我们俩才可以抱着“是王天佳把我们带坏的”心态,和她一起HIGH起来。
有一回,我们仨一起看奥特曼,一头类似哥斯拉的怪兽咆哮着从海底浮出,把日本沿海地带一扫而空,奥特曼与它贴身肉搏,没想到被打成了筛子,还被踢进了海里,怪兽为自己的胜利而放声大笑,模样极其狰狞。在看神奇宝贝的时候,因为皮卡丘被火箭队抓住而浑身颤抖——心理承受力低如王天佳——当时果然被怪兽的奸笑吓哭了。
我和周大头当时扭在一起,笑成一团,彼此心照不宣——“奥特曼肯定会复活的,看了这么多集都不懂,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啊。”
有一天似乎连她的妈妈也忍受不了她的笨了。她妈在一家效益很差的烟草单位上班,有一张像枯黄的草纸一般粗糙的脸,又皱又干,嵌进的满满都是生活的辛酸。
那天周六开完家长会,王天佳的妈妈来接女儿,看到她正和我们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生气无比,便拽着王天佳的长头发,从客厅拖出来,当着租碟店所有人的面,一边打王天佳的屁股,一边哭得惊天动地,比孟姜女还惨,吓到几个来租A片的小混混都跑了。周围的街坊都凑过来看,她妈哭得更加带劲了,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因为围观而被无限拔高的自我感动中,只听她骂道:好不容易把你养大,我叫你懒!我叫你笨!又丑又笨!我怎么这么倒霉!
打到最后她妈打累了,手都打红了,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像被晨雾打湿的蜻蜓,脆弱得泣不成声。王天佳刚开始还喊痛,眼泪滑到下巴时还会挠,后来索性不喊了,也不挠了,两个眼球空洞洞望着前方。你们见过那种被主人遗弃的猫吗,那种在阴雨的傍晚被打湿、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神像月光一样无辜而温良的猫——那就是那时的王天佳了。
王天佳被打的全程,我一直默默地躲在角落偷看,仿佛每一次重击都落在我的脸上、背上、屁股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来自成人世界的残忍和恶意,我为我当初薄待王天佳羞愧得满脸通红,隐约地把她因为笨而被打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被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和后悔紧紧缠绕着。我甚至想变成那只大怪兽,把她妈妈一脚踹进海里,保护王天佳。可我的眼泪堵到了喉头,双腿却像灌了铅,一动不动。我最终什么都没做。
后来,过了一个月,王天佳转学了,听说是去了位于别的城市的外婆家住。
再后来,已经没有后来了,因为我再也没见过她,直到那天在超市的偶遇。
你还读书吗。那一天她问我。
还读,特别烦,老师和家长特别讨厌,你呢。我望了一眼她的红色唇膏和裸色高跟鞋,再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穿着的帆布鞋,有点不好意思。
不读了,初中毕业后去了一年技校,现在出来打工了。
怎么不读了呢,你妈妈当年挺关心你学习的啊。
因为我笨啊。她一边看着巧克力的保质期,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
那一瞬间,那种无比沉重的心情再次击中了我。乱七八糟的记忆像藤蔓一样自行攀爬上来,她被她妈暴打的场景像默片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意识到,那段经历,一直无比真实地隐藏在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像毛细血管一样把我们的生命紧紧裹挟。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接受了它,不仅让她心甘情愿地给自己贴上了“笨蛋”的标签,还让我彻彻底底成为了“反老师恨家长联盟”的忠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