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纳兰容若与饮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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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饮水词》经典词赏析(2)

情或可通生死,所以在重阳前三日夜,可怜的词人终于梦见了爱妻“素妆淡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这几句见于《沁园春》的序言。未读其诗,见序已经怅然。两人梦中相见,妻子叮咛丈夫的话太多了,沉浸在与爱妻相逢的悲喜交加中的纳兰无心多记,足见他思念的苦。他也只有在回忆中获取一些安慰,想想当日与妻子“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观日斜”,这在当时看来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片段,被沁心彻骨的记忆一丝丝地抽出,怎不教人“不敢卒读”?

纳兰在人生最后一段时日里,感情生活再次遭受打击。他和沈宛由顾贞观搭桥牵线,彼此情投意合,过了一段“欹角枕,掩红窗”的甜蜜生活,但好景不长,因满汉之别,他们不得不分手。按张草纫先生的笺注,纳兰于康熙二十三年十月随康熙巡视无锡,返京后与沈宛相见,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去世,当中只有短短几月,可见与沈宛的分手应是他撒手人寰的一个重要原因。

纳兰一生非常短暂,只有三十一个春秋,他有诗说“予生未三十,忧愁过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已吹断”,在他的爱情词中触目皆是伤痛,一股激情还在燃烧的同时就已经将燃尽后“冷”的遗迹展露无遗,只以他爱情生活中的不完美、不得和谐来解释,则“不见舆薪”。纳兰一切创作中,汹涌着一股悲剧的潜流,只能说,他独特的悲剧式人生是他创造的唯一源泉。纳兰受生活的限制,作品题材比较狭窄,也很难说有多高的思想境界,他只得一个“真”字,把个人的情感和经历,写得真切感人,同时又少了那种矜才使气、堆砌辞藻的习气,以独特的白描手法,令一个“悲”字淋漓尽致。在他人生的晚期,写有一首《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下阕首句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只是在纳兰处,十一年来入世生涯不过零丁一梦,还有什么惘然呢?若还未曾大彻大悟,也该知道梦终有醒时了吧。

所以说,纳兰性德的爱情词,不管是悼亡还是怀人,无不浸透了他辛酸的泪,他怀念的、悼亡的不仅是他的恋人、他的妻子,也是他梦中和幻想中美好无争的桃花源,是他忧郁的流逝的青春的写照,是他冲不破的藩篱,割不断的羁绊,是他对遮盖在蓝天的乌云的喟叹,也是他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叹息和对自己一生荣华富贵却无力实现梦想的悔恨。纳兰性德的爱情词是他伤感无奈一生的结晶,是他唯一的宣泄处。在那个要为“三不朽”奋斗终生的社会里,自谓“我是人间惆怅客”的纳兰性德,爱情词是他最后一道抵御世俗的脆弱防线。

(三)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此调原为唐教坊曲,后用为词牌。始见《花间集》韦庄词。有不同体格,俱为双调。但《太和正音谱》谓:《花间集》载《木兰花》《玉楼春》两调,其七字八句者为《玉楼春》体。故本首是为此体,共五十六字。上下片除第三句外,余则皆押仄声韵。

词题说这是一首拟古之作,其所拟之《决绝词》本是古诗中的一种,是以女子的口吻控诉男子的薄情,从而表态与之决绝。如古辞《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唐元稹有《古决绝词》三首等。这里的拟作是借用汉唐典故来抒发“闺怨”之情。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汪刻本于词题“拟古决绝词”后有“柬友”二字,由此而论,则这“闺怨”便是一种假托了,这怨情的背后,似乎有着更深层的痛楚,无非借闺怨作隐约的表达罢了。故有人认为此篇是别有隐情,无非是借失恋女子的口吻,谴责那负心的锦衣郎的。

(四)《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山一程,水一程描写的是一路上的风景,也有了峰回路转的意思。一程又一程,就像一个赶路的行者坐在马上,回头看看身后走过的路的感叹。如果说山一程,水一程写的是身后走过的路,那么身向榆关写的是作者往前瞻望的目的地。查资料得知榆关乃是山海关,“那畔行”三字是通俗化语言,犹如“那厮”“那处”,人在什么时候会脱口说出俗语,很显然是在放松和高兴的时候。这一句,表明作者的心情是颇有些激动的,甚至有些豪迈的情趣。

夜深千帐灯,写出了皇上远行时的壮观。想象一下那幅场景吧,风雪中,蓝得发黑的夜空下,一个个帐篷里透出暖色调的黄色油灯,在群山里,一路绵延过去。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不过为什么不是万帐灯呢?我认为“万”字更能体现诗人豪迈、直抒胸意的特点。而“千”字用在这里,既有壮观的意思,又不夸张,也表明作者是个谨慎、内向的人。

风一更,雪一更。“一更”是指时间,和上面的一程所指的路程,对仗工整。风雪夜,作者失眠了,于是数着更数,感慨万千,又开始思乡了。不是故园无此声,而是在故园有亲人,有天伦之乐,让自己没有机会观察这风雪,在温暖的家里也不会觉得寒冷。而此时此地,远离家乡,才分外地感觉到了于风雪夜异乡旅客的情怀。

总的来说,写得很传神动情,可是壮观处体现不出作者的大气魄。可能和他宦官家庭出身,父亲谨慎为官的教育有关。

(五)《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小令首句点明了相遇的地点。纳兰生于深庭豪门,辘轳金井本是极常见的事物,但从词句一开始,这一再寻常不过的井台在他心里就不一般了。“正是”二字,托出了分量。纳兰在其他作品中也常使用“辘轳金井”这一意象,如“淅沥暗风飘金井,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绿荫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虞美人》)。玉虎,辘轳也。

“满砌落花红冷”既渲染了辘轳金井之地的浪漫环境,又点明了相遇的时节。金井周围的石阶上层层落红铺砌,使人不忍践踏,而满地的落英又不可遏止地勾起了词人善感的心绪。常人以落红喻无情物,红色本是暖色调,“落红”便反其意而用之,既是他自己寂寞阑珊的心情写照,也是词中所描写的恋爱的最终必然的结局的象征吧。最美最动人的事物旋即就如落花飘堕,不可挽留地消逝,余韵袅袅杳杳。

在这阑珊的暮春时节,两人突然相逢,“蓦地”是何等的惊奇,是何等的出人意表,故而这种情是突发的,不可预料的,也不可阻拦的。在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前提下,一见钟情所带来的冲击无法想象。可是,恋人的心是最不可捉摸的,“心事眼波难定”,惊鸿一瞥的美好情感转而制造了更多的内心纷扰,所以,“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这一直转而下的心理变化,正是刹那间的欣喜浸入了绵绵不尽的忧愁和疑惑中——对方的心思无法琢磨,未来的不可测又添上了一份恐慌,于是,深宵的青灯旁、孤枕畔,又多了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人儿。

纳兰这首初恋情词极为精巧雅致,细细读来如观仕女图般,字虽简练,情却绵密,可与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比。另有一首《浣溪沙》:“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写的也是初恋情态。少女默默无语,纤手轻捻裙带,潜藏心底的深情却已一泄无遗。只是结果如何呢?“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短暂的幸福感后,其相思苦恋的痛苦忧伤就更突出了。

这首《如梦令》最令人咀嚼思索的,莫如那个“冷”字。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情境修饰语词,而是在创作中词人心绪最真实贴切的写照。那首《浣溪沙》中虽没有这样的字眼出现,但是细品意味,那一种冷澹凄清的内蕴也绝非难以体会得到的。

(六)《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首词是作者悼亡词中的代表作。性德妻卢氏18岁于归,伉俪情深,惜三载而逝。“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殁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纳兰性德悼亡词有四十首之多,皆血泪交溢,语痴入骨。此词尤称绝唱。

词从空阶滴雨,仲夏葬花写来,引起伤春之感和悼亡之思;又以夜台幽远,音讯不通,以至来生难期,感情层层递进,最后万念俱灰。此生已矣,来世为期?全词虚实相间,实景与虚拟,所见与所思,糅合为一,历历往事与冥冥玄想密合无间,而联系这一切的,是痛觉“人间无味”的“知己”夫妇的真挚情怀,严迪昌点评:纳兰性德虚年32岁就去世,他赋悼亡之年是24岁,作这阕《金缕曲》是三年祭,再过五年他自己也“埋忧地下”。卢氏卒后,他实际上是“续弦”了的,但“他生知己”之愿,“人间无味”之感,几乎紧攫了他最后十年左右的心脉。

词人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词中有“不是人间富贵花”之句,这一令人惊悚的心音,可说是不自在、不安宁的灵魂的集中发露。卢氏这位帏内红粉知己的逝去,加深着他对“人间”的厌弃和逆反感。三年祭的悼亡心曲的重心正落在“料也觉、人间无味”上。说“也觉”,是指亡妻认同自己的感受有共识,这绝对是“知己”之感,从而益坚缘结“他生”的心愿。纳兰的苦心驱笔,思路从“梦”与“醒”的对应点的转化切入。

这首词的下片开头,词人期望能了解卢氏亡故以后的情况。这当然是以人死后精神不死,还有一个幽冥的阴间世界为前提的。此亦时代局限使然,也未尝不是词人的精诚所致,自然无可厚非。“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依?”“重泉”,即黄泉,九泉,俗称阴间。双鱼,指书信。古乐府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诗,后世故以双鲤鱼指书信。倘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问问她,这几年生活是苦是乐,他和谁人伴,此乃由生前之恩爱联想所及。

词人在另两首题为《沁园春》的悼亡词中也说:“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又曰:“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由生前恩爱,而关心爱人死后的生活,钟爱之情,可谓深入骨髓。词人终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欲以重理湘琴消遣,又不忍听这琴声,因为这是亡妻的遗物,睹物思人,只会起到“举杯消愁”“抽刀断水”的作用,而于事无补。

词人不仅把卢氏当做亲人,也当成挚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这是极为难得的。词人有欲“结个他生知己”的愿望,仍怕不能实现:“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词人甚至担心两人依旧薄命,来生的夫妻仍不能长久。缘悭,指缘份少;剩月零风,好景不长之意。读词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泪下。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断肝肠,而期望来生也不可得,这个现实不是太残酷了吗?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故很少有美满的,难得一两对恩爱夫妻,也往往被天灾人祸所拆散。许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词人期望来生再结知己,已是进了一步。但又自知无望,故结尾“清泪尽,纸灰起”二句,格外凄绝。

(七)《临江仙·永平道中》

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缄书欲寄又还休,个侬憔悴,禁得更添愁。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

这一阕《临江仙》作于永平道中,永平是指清代的永平府,其故境在今河北省东北部陡河以东,长城以南的地区,是出关通辽东的必经之路(山海关一带),由此可知容若作此词时是初登征程后不久。

用词体咏边塞风情,宋元以后并不多见,因为职务关系,纳兰容若多赴塞外,眼界之开阔是一般文弱书生比不了的。其写边塞词,因为他个性的原因,词境绝少乐观明亮,词意也黯沉。《清词史》严迪昌云:“几乎是孤臣孽子的情绪。”

读这首词的时候,似乎还能看见容若靠在那里,支起枕头,侧耳听着隐隐的水声而担忧憔悴,如若收到这生病的家书必定会愁上添愁,身体娇弱的伊人,又怎么禁受得住呢?

这么多年以后,他脸上沧桑更浓,不再是那个动辄一声弹指泪如丝的少年公子了。甚至没有皱眉,他只是神色悠悠地靠在那里一风物稀疏,景色萧条,令人陡增伤感。

多年以后,玉人已逝。而他,情感几经开谢,姿态已收敛成熟;只是靠在那里,非常安静;成为在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的静默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