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开冲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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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身(1)

谁的劝阻也没有用,少年决定去文身。纹一条龙,比收保护费的烂仔阿锋胳膊上的那条龙还要大。

少年的审美,并不觉得在好端端的胳膊上刺青是漂亮的。那些青非青蓝非蓝的花纹,甚至让少年觉得刺眼、恶心。少年更没有觉得文身有什么酷,少年正是追求酷的年龄,可是他似乎从来不知道酷是什么概念。少年也不想去像阿锋那样当烂仔,他最恨的就是阿锋这样的烂仔。每个月厂里出粮了,烂仔阿锋就会带着两个马仔来找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们收保护费。钱不多,每人每月十块钱。

阿锋的两个马仔,胳膊上也都纹了身,一个纹了个忍字,一个纹了把斧头。

纹忍字的,其实脾气最火暴,你往外掏钱只要慢了一点点,他就会抡起拳头砸人,他从来没有把胳膊上的忍字放在心头。忍字心头一把刀,他大约觉得忍耐就像拿刀在割他的肉一样难受吧。

纹斧头的,大约是新来的。从前大家都没见过他。从前收保护费时,就是阿锋和忍两个人。斧头和少年的年龄差不多,十六七岁吧,身体还很单薄,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苍白,加之头发是染成了金黄中杂两缕白色,更加显出了他的孱弱。少年往外掏那十块钱的时候,心里其实是老大的不愿意。不止少年不愿意,这工业区里,就没有人愿意交这个莫名其妙的保护费。不是交了暂住费办了暂住证的么,有治安队的保护,何必还要你们这些烂仔来保护呢。少年有一次这样对斧头说了。少年选择对斧头说,是因为看斧头和他的身板差不多,他觉得真要打架,斧头还不定打得过他呢。再说了,少年知道忍的脾气,打死他也不敢对忍说这样的话。果然,斧头也愣了一下,斧头大约觉得少年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

阿锋过来了。阿锋说,暂住证只能管白道的,交了保护费,黑道上就没人敢惹你了。

阿锋的样子并不凶,说话有些慢条斯理。但少年听人说起过,阿锋打起人来心狠手黑。想想也是,要不忍会听他的甘愿让阿锋当老大?

收完了保护费,阿锋和他的马仔消逝在了路灯深处。少年和他的工友们开始骂骂咧咧。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没有人来管一管这些烂仔呢?比如去报警。可是少年见其他比他年龄大的工友们,交了钱也只是骂了两句,说十块钱,给他抓药吃去。少年想,其实他们就三个人,工友们每人吐口口水也能把他们淹死,为什么没有反抗呢。少年这样一想,觉得这三个人肯定是什么黑帮的,在他们的身后,肯定还有更大的帮会组织。算了,不就是十块钱吗,少年这样想时,也平息了下来。

刚出了粮(这里把发工资叫出粮,少年来这里第一个月领工资,工友问他,出粮啦,你出粮没有啊?他还以为说是冲凉呢,于是说冲了啊。工友问他,出了多少,他说冲凉还论冲多少的吗?为此闹了笑话。)这个月加班多一些,每晚基本上都加到十二点过,因此这个月的工资,少年还是很满意的,扣除生活费水电费暂住费保护费之类,少年还结余了六百多块钱。

少年去厂门口的小店里要了一瓶可乐,要了半斤黄泥花生,他要好好的犒劳一下自己的胃,当然,也是为了看电视。

小店里有台电视机,很多的工友们都站在这儿看电视。可是如果你花点钱买点吃的东西,你就不用站了,可以坐在这里,边吃边看。但站着看电视的人还是更多一些。少年开始不了解这样的规矩,看见有空位子,就坐了看电视,老板于是拿来一瓶啤酒放在他的面前,少年不会喝酒,可是他并没弄明白老板的意思,他不明白老板为何要送他酒喝。少年说他不会喝酒。老板说,都开了盖,你喝不喝随你,但酒钱你是要出的。少年那天出了四块钱的啤酒钱,算是知道了这个规矩。少年把那瓶啤酒喝完了,这是少年第一次喝酒,他醉醺醺的往厂里走,走到厂门口,一歪,就倒在电线杆子边睡着了。少年醒来后发现,他这个月刚发的工资没了。后来少年就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坐着看电视了。可是这天不一样,少年身上有六百多块钱,而且上个月加班很凶,少年一直没有看电视,他想,只当被烂仔多收了十块钱,于是要了可乐和花生,坐下来边吃边看电视。

电视里放的是韩剧,一个叫长今的女孩子的故事。工友们,特别是那些女工友们,在一起时总爱谈论长今。少年觉得并不好看,太长了,慢慢腾腾没完没了。可是很多的工友们爱看。加班的日子,工友们还在牵挂着长今,会去问那些没有加班的仓管员或者保安们,昨天又放了一些什么呀,仓管员或保安们是很乐于同工友们讲电视里放的故事的。不过少年很少去听,再好的故事,到了他们的嘴里,总是干巴巴的。现在,少年的眼睛在电视机的画面上游离了一会,他开始看人,看那些挤在那里看电视的工友们。少年的眼光在工友们一张张全神贯注的脸上滑行,他于是有了新的发现,少年是个爱思考的少年,他总是在生活中不停地有新的发现。现在他发现,看电视的工友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穿着浅灰色的工衣。而厂里的工衣是分各种不同的颜色的,穿浅灰工衣的,都是流水线上的普工。穿桔色工衣的,是技术员,办公室里的员工都穿白工衣。少年试图在站着看电视的大军中发现一个穿白色工衣的,然而他失望了。连穿桔色工衣的人都没有发现。那么,他们今晚都干吗去了呢?他们都不看电视吗?

少年感觉自己的身边又坐下了一个人。少年回头看了一下,是个理碎发的,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比少年要大一点,因为少年看见碎发的唇上飘动着一些黑色的胡须,而少年的胡须还是稀疏的软软几根。这让少年生出了一些羡慕。然而碎发坐下后,并没有要啤酒,也没有要花生。碎发坐下来看电视,这让少年为他生出了一些担心,他想提醒碎发,这里不是随便可以坐的,要不怎么那么多人站着,这里还会有空的座位没人坐呢。少年的嘴角泛起了一个微微的笑,他想起了自己初来这里的情形。看来,这个碎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看电视了。少年开始觉得这个无聊的晚上有趣了起来。

果然,老板在等了一会,并没有听见碎发叫酒或者饮料之后,开了一瓶啤酒,放在了碎发的桌子上。碎发看了一眼老板,拿手指头在桌子上点了点。碎发的动作显得很老练,很世故。少年知道碎发这个动作是谢谢的意思。少年于是觉得这个碎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碎发拿过酒瓶,喝了一口啤酒,又喝了一口啤酒。左右看了看,他的目光和少年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少年的目光赶紧闪开了。然而碎发的目光逼了过来。碎发伸过手来,把少年面前的黄泥花生抓了一把,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一颗花生,一用力,花生壳碎开了,少年捏着花生仁,往嘴里一扔,嚼嚼,喝一口酒,又去捏第二粒花生。碎发并没有对少年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拿指头在桌子上点点表示谢意。这让少年觉得有些愤怒。少年愤怒的原因倒不是在意那几粒花生,少年在意的是碎发的态度。少年觉得碎发的态度太傲慢了。少年于是想发火。少年想过了,如果发起火来,首先他是占理的,其次,这家小店就在少年打工的厂门口,站在那里看电视的,很多都是少年厂里的工友,有的还是一条拉上的。他不会太吃亏。还有一点,少年觉得碎发虽然看上去很老练冷酷,可是他的身子看起来很单薄。少年这样想时,碎发已吃完了第一次抓过去的花生,一瓶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碎发的手又伸了过来,这一次,他又要来抓少年的花生。就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少年发现碎发的胳膊上纹了一片刺青,很大的一片,具体纹的什么东西少年并未看清,但这个文身给了少年当头一击。少年的那一点勇气全泄了。碎发抓过一把花生,仍旧捏碎一颗,扔进嘴里。喝一口酒。少年的心里一阵狂跳,像有一只小兽困在里面,想要冲破牢笼。少年感到一双腿在发软。出门打工时,娘不止一次的叮嘱他,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万事忍为上,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事实上少年也确实这样在做。倒不是为了母亲的叮嘱,而是出门在外打工的日子,少年最缺的就是安全的感觉了。少年记得他第一次从广州坐车到打工的镇子,一路上就被背包党们逼着转了四次车,交了四倍的车费。后来工友们对他说,这是遇上背包党,被卖猪仔了。少年庆幸自己当时忍了,交了钱没有多说什么,有一对男女,因为多说了几句,被背包党们打了一顿。就是从那一天起,少年就时时绷紧了一根警惕的弦,走到大街上,他从来不往热闹的地方钻,当然,冷清的地方也是不能去的。晚上他从来不往厂外走太远。然而厂里也不是安全的。和他同一个宿舍的,总是带一些长得高高大大的人来,来了就坐在少年的床铺上,打拖拉机。把少年的床铺弄得乱七八糟,少年从来不敢多说什么。现在少年很快就付了钱,把余下的一点花生也不要了。少年站在工友们中间看电视。他没有走,他还想看看店老板怎么问这碎发收钱。

果然没多久,碎发喝完了一瓶酒,他脱掉了上衣,光着背。少年看清了碎发的胳膊上纹了一只大动物,像狮子又像老虎。碎发身边的位置一下子就空了许多,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碎发站起了身,将衣服往背上一搭,走了。老板并没有问他要钱。碎发走远了,少年听见了一片大口呼吸的声音。有人大声说话了。少年的感觉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揪住,只要一用力,就会被揪下来了,可是现在这只大手突然放松了,少年也长长吁了口气。

前面说了,少年是个爱思考的少年。这一晚,少年睡在床上失眠了,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安全感。想来想去,少年决定也刺一个文身。而且要比烂仔阿锋的那个文身还要大。有了文身,少年想,他当然是不能去做坏事的。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文身至少可以打消一些坏人的念头。可以让他获得一些安全的感觉。少年这样一想,就有些兴奋了起来。

睡在少年下铺的阿昌,听了少年的伟大构想之后,摇了摇头说你疯了,没事在身上纹什么龙呢?你以为纹上龙了你就安全了。这玩意纹上容易去掉可就难了。然而少年坚定了他的想法。少年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的人,别人的态度很难左右他的行动。少年是在这个礼拜天的晚上出去的。少年隐约记得,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文身店的招牌,于是凭着记忆寻了过去。走在霓虹闪烁的南方小镇,空气中乱七八糟的吹来些无序的海风,海的腥味总是让少年莫名其妙的兴奋。少年还没有见过海,他对自己说,终有一天,他会去看看大海的。现在,少年走在人声嘈杂的小镇的街头,一家一家看街边的霓虹灯招牌。猛的一辆摩托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一个女人尖叫着倒在街上,她的包被飞车党抢了。没有人去追歹徒,也没有人上去安慰被抢者。人们的脸上都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少年的脸上也是漠然的,但少年的心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的痛。

少年继续往前走。前面围了一大圈人,少年远远就看出来了,是在查暂住证。少年于是转过身来往回走,在十字路口转入了一条小巷子里。少年果然找到了那家文身的店子。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店里坐着一个女子,见了少年,也懒得打招呼。少年看了挂在显眼处的文身的图案和价钱,一声不响的走出了文身店。少年没有想到,刺一个文身会要这么多的钱。可是,少年觉得他是很需要一个文身的。再找找看,也许还有便宜一点的地方。少年记得,在工业区前面菜市场那条拥挤的小巷子里,也好像见过文身店之类。少年于是往回走,去了那条巷子。白天下过雨的,巷子的地上污水横流,窄小的巷子一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吃:炸臭豆腐的,卖麻辣烫的,还有卖盗版光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混合气味,这是少年熟悉的气味。再往里走,地上一溜儿排开尽是算命看手相的,有摸骨算命的瞎子,有麻衣神相的老先生,也有看星座的年青星相师。他们的生意都很好,说者说得神乎其神,听者听得一惊一乍。再往前走,少看就看见了一个长发男子坐在一把小马扎上打盹,他的面前竖了一块牌子:专业文身。少年于是兴奋了起来,一问,价钱比起开始看的那家店子要便宜了很多。

少年跟着长发男子七拐八拐,拐进了一间阴暗的房间。少年的心莫明的紧张了起来,他有点不敢进去。长发男子说你进来嘛,长发男人问少年,想纹一个什么样的图案,是龙还是虎。少年说纹一条龙。长发男子说,会有点痛的,你要忍着点。少年说没有麻药打的吗?长发男子笑了笑说,文身还打什么麻药?少年有些紧张,这时他有些后悔了,文身的念头也有些动摇了。少年说他不想文身了。长发男子看了少年一眼,问少年开什么玩笑。少年觉得长发男子的眼光像一把刀子。少年不敢再说不纹了,少年最终选择了在胳膊上纹一条龙。文身不是像长发男子说的有一点痛,而是很痛,少年开始还咬着牙,后来终于坚持不住地叫了起来。长发男子拿了一根木棍放在了少年的口中,让少年咬着。文身结束后,少年发现那根木棍已被他咬断了。

走出巷子,少年走得很慢。他终于有了文身了,可是少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隐隐感觉到,这个文身将会给他的未来带来不可预知的变数。可是这个变数是好是坏呢,少年并不知晓。回到宿舍,少年头昏脑涨的睡在床上,刺了文身的胳膊像火烧过的一样疼痛难忍。少年昏昏沉沉睡着了。第二天,少年是被工友叫醒的。工友说都响过第二遍铃声了,你还不起来,你不想干了吗?少年坐了起来,很快又睡下了,他觉得头像针扎一样的痛,一坐起来就感觉到天旋地转。少年的异常引起了工友的注意,工友发现少年的脸上燃烧着一片火。工友拿手去摸少年的额头,手指一触到少年的额头就弹了起来。少年发高烧了,工友为少年请了假。但是少年没有去医院,他想睡一觉也许就好了。可是中午时分,少年的烧还没有退下来,刺过文身的地方开始痒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肌肉一样难受。

少年是被工友们送进医院的,医生诊断是感染引发的炎症。少年在医院里打了三天点滴,花完了这个月所有的工资。现在,少年的胳膊上有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少年在镜子里仔细打量过自己,觉得胳膊上纹了这条龙之后,自己显得凶悍了不少。他捏紧拳头,做了一个健美的姿势,他觉得体内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觉得,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他有了这个文身,等于有了一个护身符,就再没人敢欺负他了。很多的工友都来参观了他的文身。少年在展示了他的文身之后,总是要问一句他现在的这样子是不是很凶。工友们说,看上去是凶了很多。少年于是觉得花这些钱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