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开冲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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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短歌行(2)

望江楼矗立在江畔的矶头,三层的木质小楼,朱红的柱子因了年代的久远而油漆斑驳,飞檐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依旧清脆。青黑的燕子瓦,层层叠叠如线装书中的古画。瓦缝里本是长满了坚韧的狗尾草的,此刻因了寒冬的风,已枯萎伏倒。望江楼的第一层经营着杂货:九佛岗的竹器,来家铺的清油,染了靛蓝的家布,粒大而雪白的官盐,酱油米醋烧酒……二楼是茶馆,掌柜的是刘士元,同时也经营着三楼的生意,一个黄胖的商人,眯了眼坐在柜台后,眼镜架在鼻尖上,面前一架算盘,打算盘时眼睛的余光还打量着客人。跑堂的茶博士有两个,肩上的毛巾早已发黄,仍旧搭在肩上,哈着腰,两只脚拿出风来。说书的有两个帮子,单日子是一个瞎子,弹着弦子,唱。每次开篇都是老一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昏君害黎民……逢双日子,一个说书的杨胖子,道具只是一块惊堂木,一柄折扇。却将满坐的茶客勾得如痴如醉。时而凝神屏息,时而扼腕叹息,时而高声叫好,时而低声骂娘。依旧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折扇一收,呼啦一声,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茶馆里就响起了屁股离开椅子的声音。望江楼,最是惹人的,自然是第三层。因了第三层视野的开阔,白天可以揽长江九曲,宽广的江流在寒风中东去,渔人的舟子在波浪里起伏。三层是旅馆。住着往来的旅人,闲杂人等不得而入。

季二先生住在望江楼已有些时日了。他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早上起床,洗漱毕,下楼,在江边上走一圈。跑堂的见了他,依旧打一声招呼。道一声季先生好。季二先生也微微点一点头,算是回应。季二先生在江边走上两圈,在一处石头上坐下来,望着江水发呆。然后起身回望江楼,在二楼要一壶毛尖,毛尖必得是来自洞庭君山的。慢慢地饮了。茶馆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季二先生不喜人多,这时就上了三楼,让小二把吃的送进了房内。关上房门。吃了饭,望着江水继续发呆。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他来此处何干。掌柜的倒是记得,季二先生第一次出现在望江楼,还是在秋风初起的时候,江里的回鱼正肥美。季二先生一脸的疲惫,显然经过了长途的跋涉,长衫上沾满了风尘,眼却炯炯而有神光。掌柜的刘士元是个精明之人,平生阅人多矣,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季二先生非寻常人物,当下热情迎了出来,季二先生坐定,刘士元亲自将沏好的茶端到了季二先生面前,这让两个茶博士十分的纳闷,晚上打烊后问掌柜的,为何对一个其貌不扬的旅人如此厚待。刘士元将两个茶博士给训了一通,又摇摇头说两个茶博士最少还要再练二十年,才能练就他这样的眼光。那天季二先生坐定,接过茶,只品了一口,说,是上好的君山毛尖。刘士元说,先生好见识。于是请教了先生的大名。季二先生说,姓季行二,就叫季二吧。季二先生当时是点了一味回鱼的。回鱼以斤八两为最,大了肉质略老,小了又多了些骨刺。刘士元说,先生曾来过调弦。季二先生的眼里有了一些雾样的东西,忘了回答刘士元的回答,半天才醒过神来,抱歉地笑了,说,二十年前来过。二十年了,二十年啦。季二先生当晚住在了望江楼。这一住,就是两个月了,秋风紧过几阵,上津湖的蟹也熟了,刘士元从渔民们送来的第一批蟹里挑了两只大而肥的母蟹,让厨子蒸了,端来到季二先生的房间,又拿出了一壶藏了十年的调弦古井。刘士元说,二先生,刘士元一直称季二先生为二先生,不带姓,这样显得尊重他。季二先生说,刘掌柜太客气了,直呼季二就是。刘士元笑笑,依旧说,二先生,士元见二先生这些日子来显得颇为愁闷,先生的心事,士元自然是不敢打听,今天愿来同二先生小酌几盅,交个朋友。季二先生那日并没有喝多少酒,然而十年的调弦古井依旧让季二先生脚下发软。

季二先生说,多谢刘掌柜的厚谊,季二无以为报。刘士元说,二先生,一杯淡酒,何谈回报。先生来这里也有些日子了,看先生的样子,似在等人么。

季二先生说,掌柜高谊,季二也不敢隐瞒,的确是在等人。

等的人还没有来?

快来了。

冒昧地问一下,先生等的是?

季二先生拿指头蘸了一点酒水,在桌子上铁画银钩写来了莫大两个字。

刘掌柜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头皮一阵发紧。好半天才平息了呼吸,指着桌上的莫大二字小声问道,先生和……有仇?

季二说,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我是来还人情的。

季二先生推开了窗,调弦之夜,正是长江水阔朔风冷,望江楼高夜月孤。季二先生紧了紧衣襟,望着江边上两点渔火。思绪飞得很远。

季二先生说的欠莫大一个天大的人情,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年前,季二先生是洞庭的一个穷书生。季二有一个妹子,倒生得如花似玉,却被洞庭湖上的悍匪水上飘看中,给掳了去。季二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救得了妹子,去告了官,官匪一家,季二没有救回妹子,反倒被打了个半死。季二绝望了,是要跳水去死的,却被一个渔人救起了。渔人给季二出主意,可以去求荆州的莫大先生。也许莫大会出手相助。莫大的名声事迹,季二先生也是听说过的,只说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在湖湘两省,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季二先生也听说过,这莫大性情古怪,帮人从来是要索取回报的,而且索取的回报总是稀奇古怪,强人所难。但这些,都只是传说。季二先生并没有见过莫大,那个救了季二的渔人也没有见过莫大。季二先生还是去了,可是莫大府上的人说,莫大先生去了调弦会友,季二先生又追到了调弦,就在现在季二住下的望江楼,就在这间客房,季二先生见着了莫大,一个平和的老头子,面色红润,半点皆无传说中的那种怪异。季二先生对莫大说了他的请求,希望莫大帮忙救得了他的妹子。莫大捋了捋胡子,沉吟了片刻,说,你来求到了我莫大,应该是听说过我的一些规矩的了。季二先生说,听说过了。莫大先生说,只要我答应你的请求,并帮了你这个忙,我提出任何要求,你是都会答应的了?季二先生说,一定答应。莫大先生说,你刚才说你姓什么?我老头子老啦,记性不好了。季二先生说,小子姓季,行二。季二。莫大先生的眼里亮光一闪,说,老夫帮了你这个忙。季二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手却被莫大拉了起来。莫大的手掌宽厚而且温暖,坚实而且有力,这让季二先生相信了,只要莫大答应了的事情,是一定会说到做到的。莫大先生说,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你吗?不待季二回答,莫大说,因为老夫生平最为景仰的那个人也姓季。莫大先生说,你是读书人,定会知道千金一诺的故事了。季二先生说,可是先生,季二一文不鸣。莫大先生拉着季二的手,将季二的手握在手中,说,其实莫大的名声,是外界讹传,不过你既求到了我,我自当尽力。

季二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妹子是有救了。季二先生很镇定的说,先生,您说出您的要求吧。

莫大先生眯着眼盯着季二,点了点头,说,我不要别的,单要你的一条命,你觉得怎么样?

莫大先生的要求,还是让季二很是吃了一惊的。但季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季二先生说,只要救出妹子,我自当双手将头颅奉上。

季二的回答也让莫大吃了一惊。莫大在吃了一惊之后,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莫大的笑声震得屋檐上的瓦片瑟瑟响。莫大说,好。好。好。莫大连说了三个好字。莫大说,老夫喜欢你这个年轻人,就让你多活二十年吧。二十年后,秋冬之交,你到这望江楼,老夫来取你的项上人头。季二回到家中,妹子就已回到了家中。季二一直没有对妹子提及过怎么相救之事。妹子后来嫁了一个老实的渔人,整日和渔人一起出没风波之中。季二先生呢,开始走南闯北,或为富门西席,或就馆教几个小小蒙童,心里却一直念及着对莫大先生的诺言。二十年时间,季二先生一直是孤身一人,飘零于江湖之中。这年秋风起时,季二先生辞了在岳阳的教馆,来到调弦,住进了望江楼。莫大并没有说明具体的日期,季二先生怕爽了莫大先生之约,于是早早的来了。这一住,就是两个月。

刘掌柜的听罢了季二先生的故事,倒吸了一口冷气,对季二先生说,二十年的时间,先生何必要信守这个诺言,何不远走高飞。难不成莫大还真会天涯海角寻你不成,再说了,这二十年来,外面也少有关于莫大先生的传闻,年轻的一辈,鲜有人知道莫大了。

季二先生微微一笑,说,人生在世,立命唯诚。莫大先生当年遵循诺言救了我妹子,我又怎可负了自己的诺言。

刘掌柜的说,莫大先生救先生妹子一命,也没有必要一定要陪上先生的性命。

季二先生说,季二多谢掌柜好意。掌柜的这调弦古井真是好酒,怕是有十年以上的陈酿了。倒了一杯,给刘掌柜满上,酒沿着酒杯堆起了一层,却像凝固了一般,半点也没有漫出。季二先生也给自己倒上,说,刘掌柜,季二这两个月来,多蒙掌柜关照。季二敬您一杯。说罢一仰脖子干了。刘士元也干了。季二的豪情上来了,说,刘掌柜,季二无以为报,给您写一幅字罢。刘掌柜立即安排好了纸笔,并为季二浓浓研了一池墨。满室顿时是墨香扑鼻。季二又喝了一杯,说,好,没想到刘掌柜一个生意人,家里却有上好的松烟,痛快痛快。季二先生铺开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铁划银钩写下了:

大河水阔朔风冷

望江楼高夜月孤

次日,天色变得极为阴沉。季二先生早起照例是到江边走了一圈,回到望江楼,刚想喝一杯君山毛尖,却见刘掌柜的脸色慌张,把季二先生拉过了一边。季二先生的心头一凛,知道是莫大先生来了。刘掌柜的对季二先生说,二先生您快走吧,不要上楼了。然而季二先生淡然一笑,回到客房,没有见着莫大先生,却见着了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少年见了季二先生,先作了一揖,说,是季二先生么。季二回揖,说正是季二。少年说,莫大先生在矶头等您。少年说罢抱上包袱就走,季二先生跟着少年下了楼,见了刘士元,深深一揖,说,房钱都在楼上的包袱里。士元兄,你我怕是就要从此别过了。刘士元叫了一声二先生,然而季二已然跟着少年下了望江楼。少年在前面走得飞快,季二紧紧跟着。穿过河滩边的柳树林,走到了江边的矾头。江边却是空无一人。季二先生问少年,莫大先生呢?少年将手中的包袱层层解开,却是一块木质的灵牌,上书荆州莫大先生之位。

季二一见这灵牌,顿时感觉灵魂从身体里忽忽悠悠飞了出去,随着江边的寒风吹散了。季二先生对着灵牌跪了下去。少年说,爷爷去了有两年了。爷爷临终前交代,在今年的秋冬之交,让我带着他老人家的灵牌来望江楼等一个叫季二先生的人。

季二问少年,你爷爷还说了什么没有。

少年说,爷爷还说,但愿他能来。但愿他别来。然后爷爷就去世了。

季二先生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说,莫大先生,季二没有让您失望。季二说罢,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剑,横在脖子上一抹,少年就看见了一道血光高高升起,漫天的红雾冲到了半空。红雾在风中飘散,仿佛下了一场红雨。少年惊得呆在了那里,他听见季二先生扑地倒在地下的声音,也听见了刘士元掌柜的喊声。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这时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一会儿功夫,天地间就是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