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秋就埋头吃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饭,又让服务员盛了一碗,风卷残云地送下了肚子。一抹油晃晃的嘴,说:六一,我想好了,跟你出去打工。你为我找份工,做什么都成。
王六一说:打工?这年头用工荒,找工作倒是不难,只是,一年到头,怕也就是混个肚儿圆。再说了,到哪里都没有世外桃源,到哪里,都容不下棱角分明的人。
王中秋说:过去的王中秋死了,我是不想在家里呆了,出去见见世面。
王六一说:你出门打工,那我嫂子怎么办?
王中秋说:你嫂子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在家里呆着。
李冬梅说:六一你能帮我找一份工作么,就在你们报社搞清洁都行,扫大街都行。反正你哥到哪里,我是要到哪里的。
王六一说:我帮你们找找看吧,只是,在外打工真的很苦。
王中秋说:也许几年之后我就是一个毕光明呢。
王六一说:几年之后还有可能是一个马有贵的。
说到毕光明,李冬梅眼睛一亮,说:毕老板不是开很大的工厂吗?你求求他,我们都去他的厂里打工。
王中秋说:给毕光明打工,那我脸往哪儿搁?
李冬梅说:你不是说过去的王中秋死了么,人都死了,还要脸干吗。脸能值几块钱一斤?
王中秋说:也是,不要脸啦,还要脸干吗,咱就去给毕光明打工。
王六一说:还是我帮你们找工作吧。
三人边吃边聊,一瓶二锅头也见了底。王六一的酒量尚可,王中秋酒量不行,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就趴桌子上了。李冬梅说:我就说让他少喝一点。王六一说:嫂子,我哥心里不痛快,你就让他醉一回吧。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王中秋扶上车厢,回到烟村时,王中秋已睡得鼾声如雷。邻居见王六一和李冬梅扶着王中秋回家,知道王中秋是被派出所抓了的,以为被打成这样了,跑来问是怎么回事。李冬梅说:喝多了猫尿。邻居说:昨天不是被派出所抓去了么?李冬梅说:六一去找了镇长,就给放了。邻居说:还是六一有本事啊。李冬梅说:那是当然。把王中秋安顿睡下,就听得远处在放鞭炮,又是哭声震天的。李冬梅就问邻居:这又是放鞭又是哭的,是哪个老了?
邻居说:哪里是老了人,是马有贵没了。
王六一一惊,说:马有贵没了?昨天还好好的?
邻居小声说:不是病死的,是喝药自杀的。
王六一说:好好的,怎么就自杀了?
邻居说:谁知道呢?听马老倌哭诉的那个话,好像是为了钱吧。马有贵不是有二十万吗?他这次回家,马老倌就让他把钱交给他保管,大概是怕马有贵死了,这钱被他老婆独吞了吧。马有贵呢,又不肯把这钱给爸,说这钱是他留给儿子的。马老倌说你要真的死了,你媳妇再嫁人,这钱就姓别人的姓,不姓马了。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可能是父子两为这事吵了起来。
王六一说:昨晚是听到他们家那边传来吵架的声音。
邻居说:也不知道马有贵什么时候喝的药,今天上午才发现。
王六一说:都怪我,昨晚很晚了,马有贵还给我电话,让我去他那里一趟,我说太晚了,又下雨,没有去。我要是去了,他也许就不会自杀了。
又想到,要不是自己把他带回家,他也断不会因此而寻短见的。想到这所谓的寻根团,有的是衣锦还乡,有的却是把命丢在了黄泉,当真是冰火两重天。蓦地又想到了今天凌晨的那个梦,梦中的情景,真真切切,历历在目。难道人死后真的有鬼魂?不然何以如此之巧。又不知昨晚马有贵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又悔又责,当即去了马家。马有贵的家,还是多年前的那三间老屋,只是越发的低矮了。门前围了一些人,都是来帮忙的马家的族人和邻居,马有贵的遗体停放在西厢房的地下,直挺挺的,脸上盖了一张黄表纸,头顶边点了一盏长明灯,马有贵的父亲马老倌,早已哭得没有了气力,呆坐在一边,不时有马有贵的亲戚们奔丧,离马家远远地就放了鞭炮,一路哭喊着奔来,有本家的人远远地就接了扶着进西厢房,抚着马有贵的遗体放声大哭,每来一个奔丧的,马老倌又陪着哭一场,边哭边说着昨天父子间发生的一切,骂儿子傻,后悔是自己逼死了儿子。有人就劝,让来客别哭了,你这一哭,老人家也陪着哭,老人家的身体受不了,来客这才止住哭,站立一边轻声抽噎。
王六一跪在马有贵的身边,给马有贵烧了一点火纸,想着眼前这个冰冷的躯体,当年是多么热情似火,想着许多年前,天还未亮,两人背着行李离家出门打工的情形,想着兄弟二人一路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想着就在几天前,他还在为和书记市长的合影而兴奋,想着昨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冷漠地拒绝了马有贵临死前的求助,想到凌晨的那个梦,一时悲从中来,止不住泪如雨下。马家的族人把他劝起来,说知道有贵的那二十万就是六一帮忙要到的,有贵有这样重情义的朋友,也是他的福气。王六一又给马有贵烧了纸,起身离开西厢房,走到堂屋,屋里乱哄哄的,就听有人在说,秋喜已经上车了,明天一早就能到。又听人在说,明天秋喜来了,怕是还有得一块闹的,二十万,总不能让秋喜一个人吞了,这个是马有贵的卖命钱。另一个人就反驳,说这钱就该归秋喜的。王六一的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凉,为马有贵,为他的故乡,为这些苦难的人生。正自感慨,突然看见马家堂屋的家神旁,赫然挂着一把木剑,骇出一身冷汗,夺路而逃。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离开了故乡。依然是清晨,和二十年前的清晨并无二样。人家的鸡子在打鸣,狗子在叫。不一样的是,王六一不再是少年,他身上再也不用背着蛇皮袋。不一样的是,伴他同行的,不再是马有贵,而是他的堂兄堂嫂。再也没有了父母牵挂的眼神,有的是秋喜奔丧回家的痛哭声。王六一的意识里,也不再是闯广东,而是回广东。但王六一又分明觉得,这还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还是那样一条通向远方的公路。走到湖边,王六一回头一望,看见湖边的山坡上,父母在朝他挥手。王六一也朝父母挥了挥手。王中秋说,六一你干吗呢?王六一说,不干吗。王中秋说:你说我和你嫂子这次去,是住在你朋友开的厂里,还是自己租房子住。王六一说:先住厂里吧,不过厂里没有夫妻房,还是要租房住的。王中秋说:你那朋友的厂,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不远?王六一说:好远。一个在东莞,一个在深圳呢,进厂后,就得你们自己照顾自己了。也不能因为是我介绍进厂的,就觉得自己和别的工人不一样。王中秋说:我晓得。王六一说:刚出门,肯定很不习惯的,慢慢就好了。王中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六一就笑了。王中秋说:你笑什么。王六一说:我突然觉得,你就是二十年前出门时的我。
王中秋的工作,其实是冷如风介绍的。回到广东后,冷如风拉着王六一去毕光明的公司走动。毕光明听说王中秋出门打工了,责怪王六一,说,我很生你们的气,中秋出门打工,就进我的厂嘛,进我的厂,我肯定不会亏待他的。冷如风笑道:这次寻根团,毕总是大有收获的,我们要出一本寻根团活动的画册,毕总再赞助五万块钱怎么样?毕光明说:五万就五万,只要大家高兴。冷如风说,这五万,是画册的排版印刷的费用,我打算请王六一写序,六一是名家,写一篇序,润格最少也要一万块吧,还有书号费,这笔钱,我还得去问邹总化缘呢。毕光明说,六一写序的稿费我包了,再出一万。回去的路上,王六一问冷如风,说毕光明这次怎么这么大方,你说他是大有收获,不知指的什么。冷如风道:你不知道啊,毕光明这次回家,谈好了入股楚雄化工,他现在成了楚雄化工的大股东了。王六一一愣,说,哦。冷如风说,这次活动老板们很满意,我在筹划再成立一个楚州同乡会,到时竞选会长的肯定是邹和毕。我想推你当一个副会长,咱们利用好这个平台,可以做不少的事情,这篇序,你可要用心写哦。王六一说,会用心的。然而,一晃半个月,冷如风把画册都排好了,就等王六一的序呢,王六一说,再等等,还没有写完。又过了半个月,冷如风说,纪录片都剪好刻成碟了,画册也排好了,等你的序一来就开机,老板们都在催我快点呢。王六一说,还在写。又过了十天,王六一给冷如风电话,说我把这次回乡寻根的经历如实记录在案,写了一篇题为《寻根团》的长序,发你邮箱了。冷如风千恩万谢。王六一说,先别谢我,看看行不行。说着嘴角泛起一丝狡黠地地笑,在电脑上打开发给冷如风的那篇序读了起来:
王六一坐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到“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2011.2.22于闻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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