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赵总有个发小,在楚州开了家夜总会,听说寻根团回来,一定让叫几个朋友去捧捧场。夜总会离楚州酒店不远,四五分钟车程就到了。没想到小小楚州,夜总会的装修之奢华,比起广东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几人进了灯光暧昧的包房,包房里暖烘烘的,让人想宽衣。坐下不久,夜总会的老板就来了,大家相互介绍,老板喊过咨客,让上酒水和果盘,又说了一串人的名字,要咨客把她们叫过来。老板说,听说你们要来,我把这里最漂亮的姑娘都留给你们了,大家到我这里,放开胆了玩就是。又说,别小看了楚州这小地方,我们夜总会的管理,可是和你们那边接了轨的,提供的是莞式服务,执行的是ISO标准。说话间就进来几个女孩,各自走到客人的身边坐下。王六一也是出入过夜店的,但这次,他总觉得怪怪的,这些女孩子,说不定就是他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儿,听她们说话,果然都是一口地道的楚音,更是从心底里升起了罪恶感。老板端起红酒,一口干了,大家也都干了,老板又和大家连干两杯,一抹嘴,说你们喝好玩好,晚上想带姑娘出去过夜也没问题,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冷如风说:过夜就不必了,大家都带着家属呢。
老板哈哈大笑,说了一声失陪就走了。
姑娘们就伸手进那薄如蝉翼的长裙里,解下了纹胸放进随手带着的包里,胸前两点隐约,本来暖烘烘的包厢里顿时热烘烘了。
王六一用胳膊拐了拐冷如风,说:感觉怪怪的。
冷如风说:入乡随俗吧。
王六一说:你这话说的,入什么乡,随什么俗,这可是咱们自己的家乡。
冷如风说: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怪怪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响了,是毕光明打来的,问王六一在哪儿,说他约了几个文友小聚,问王六一肯不肯赏脸。王六一说在外面散步,马上回来。对冷如风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也不管他们抗议,如遇大赦,一溜烟跑出了夜总会。
毕光明这边的酒局正经多了,都是当年毕光明在家乡时的文朋诗友。听毕光明说王六一也回来了,因此大家一定让毕光明约了来。吃饭的地方是一处湖边酒棚,吃烧烤喝啤酒,毕光明感叹又回到了过去。各自回忆着当年在楚州热爱文学的少年时光,听大家说起楚州文坛掌故,别有一种滋味。
王六一便问:各位都是文化人,想来认得夏子君先生的,不知先生身体健康否。
这一问,席间便沉默了起来。有人长叹一声,说子君先生两年前因脑溢血去世了。
王六一听说子君先生没了,一时悲从中来,泪水在眼里打转,终是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场。痛悔这么多年在外打工,其间也回来过几次的,每次都忙这忙那的,从未想到去看看先生,也是混得不尽如人意,没脸去见先生,没想到,竟再无缘相见了。
一时间大家情绪有些低落。毕光明说咱们说点让人开心的吧。提起了一些当年的文友,有留在楚州的,有如毕光明这样出去发了财的,也有在北京、武汉的大学当教授了的,也有从政的,说起来,果然是唯楚有才了。又说到了楚州这几年的经济发展,都说是变化极大的。说到楚州的企业,当年那些龙头企业大多不复存在,现在楚州的支柱企业倒是几家化工厂。说到化工厂,一干人等,言语都谨慎了许多,有些闪烁其词。又从国际到国内,也说到了邹万林和现在的副市长的恩怨,说当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没有当年竞争失败,哪有今日衣锦还乡。不觉已是零点,雨也越下越大,一干人等依依散去。
次日马有贵没有参加寻根团的活动。其他成员,依然是按序排起车队,前面依然是警车开道,第一站是参观楚雄化工,楚州招商局局长全天陪同。有楚雄化工老板姓万名海的,一位壮硕孔武的中年男子,远远地在公司门口迎接大家,无非是参观公司,听万海介绍公司的经营现状和发展前景。王六一听有人小声嘀咕,知道这楚雄化工原是国营企业,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时,万海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家公司,万海只是台面上的老板,真正的后台老板另有其人云云。就听有人问万海公司的生产车间在哪里?万海说,厂房原先就是在城里的,因公司业务增长迅速,六年前搬到了离城十里的郊区,现在郊区也变成市区了,工厂前年又搬迁到了古琴镇的烟村。听到烟村二字,王六一心里咯噔一下。烟村,那是生他育他的家乡,是他爱之恨之的出生地,是他一生都逃不离的牵挂,是他的根。正想着,有人拍他的肩,却是昨晚请客的赵总。王六一冲赵总笑笑。赵总说,王作家不够意思。王六一说,实在不好意思,毕总约了几个文友,说是一定要见一见的。赵总压低了嗓子对王六一说,作家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体验一下才对呀,昨晚你走了,可是你的损失。说着冲王六一暧昧地一笑。王六一突然觉得有一根针扎在了他的心口。上午参观了几家本市效益较好的企业,中午回到楚州宾馆吃饭休息,下午参加招商局举行的会议,介绍楚州一些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一天奔波,大家的兴致不再,王六一更是一人向隅,好在晚上楚州市委五套班子出面参加晚宴,方一扫众人两日来的疲乏。宴会的高潮,是书记带领着五套班子成员,一桌桌给寻根团的成员敬酒。敬到马有贵这一桌时,王六一就拿了相机给他们照相。马有贵端着硕大的红酒杯,站起来已是两手发抖,语无伦次,和书记的酒杯碰了一下,心情激动,一口气喘不过来,“呵喽呵喽”又腰弯成了一只虾米。
书记在马有贵的肩膀上拍拍,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吗?你在广东做什么生意?身体不好,生意上的事要少操点心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马有贵一口气好容易转过来,面色如土,身体软得不行。听书记问他做什么生意,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王六一说:他不是老板,只是下普通的打工仔,打工二十年,得了职业病,尘肺。王六一的本意是想说,希望书记多关心这些普通的外出务工人员,但话说到一半,见书记的脸色转阴,便说,尘肺是职业病,不会传染的。王六一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好像是责怪书记嫌恶马有贵的病会传染了。好在书记大人大量,肚子里能行得船的,没有在意王六一的话,倒说让马有贵安心养病。安慰一番后,带着班子成员去另一桌敬酒了。马有贵说他很累,想休息。王六一便扶了他回房休息。过了大约半小时,冷如风来房间,问马有贵要紧不要紧,不行还是送医院的好。马有贵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点热水,感觉好了一些,说老毛病,没事的,只是真的很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王六一说,你这是什么话。又对冷如风说,这里没事的,你还是回宴会厅忙你的吧。
冷如风说:宴会结束了。
马有贵惶恐地说:领导是不是生气了?
冷如风说:领导倒没不高兴,走的时候,书记还在关心你的身体,说要是不行就安排去住院。反而是有些寻根团的老板们,觉得你马有贵丢他们的脸了,责怪我不该让你跟车回来。
王六一冷笑道:当真是一阔脸就变,寻根团,我看这根,打着灯笼也寻不到了。
冷如风说:寻根?你还真把寻根当回事啊,不过是衣锦还乡人前风光一把罢了,警车开道,五套班子出面接待,多威风。
第二天马有贵早早起床说要回烟村,王六一帮马有贵拎着行李送到酒店门口,问马有贵怎么回去,坐公汽还是打的。马有贵说,坐公交回去多丢人啊,当然要打的士。王六一帮忙叫了辆的士,的士师傅说老板在哪里发财?王六一说发什么财,混日子罢。的士师傅说不发财能住楚州酒店?
王六一就说:去烟村多少钱?
的士师傅说:一百块。
王六一说:哪要这么贵?在广东都要不了一百块,五十去不去?
的士师傅说:五十?你们从广东回来有的是钱,不要这么小气嘛。
王六一说:打工赚的是血汗钱。
的士师傅说:一百,少了一分,你去问这满街的士,有人拉你砍我脑壳。
王六一帮马有贵付了一百块的士费,送马有贵上了车,说,钱我帮你付了,我今天参加活动,明天回烟村。看着的士消逝在清晨的细雨中,王六一突然前所未有的想家,想快点回家去看看。觉得自己千里迢迢回到了楚州却在城里呆着,还装模作样参观企业参加扯淡的座谈,简直是可笑之极,觉得这样的行为举止多么的不合乎孝道,那一刻,丝丝缕缕的酸楚在心间弥漫。站在雨中,久久望着马有贵去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多年打拼在外,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离家是如此近,又如此远。近在咫尺,远在天涯。送走马有贵的一瞬间,王六一的情绪落到了冰点。内心像这清明时节的天气一样,下起了纷纷细雨。
吃过早饭,雨越下越大。有些人就犹豫了起来,要不要去参加今天的逐鹿岭公祭。寻根团的大多数老板根本不知道逐鹿岭是怎么回事,有些人昨晚就说了今天是要回家给亲人扫墓的。急得冷如风拿起了电喇叭向大家说明并强调,本次寻根团回乡寻根,最主要的一项活动就是参加逐鹿岭公祭。又说市里是很重视的,市长要亲自参加,市电视台全程直播的,是楚州头等的文化盛事,听说市长参加,大家又打起了精神。天雨路滑,去往逐鹿岭的又是泥土路,老板们爱惜自己的坐驾,市府就安排了一辆旅游大巴,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导游一路上用楚州话讲着各种荤段子,逗得老板们哈哈大笑,惟王六一成了冷眼的看客,觉得那些荤笑话大煞了风景。好在窗外杨柳依依水田漠漠,轻抚着游子的心。几十公里的乡村公路倒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
王六一是知道逐鹿岭的,他读初三那年,许多人都在传说逐鹿岭挖出了宝贝。那时,经常会听到某人在某处挖出宝贝的传闻。离王六一家不过百米的窑厂,在取土时就经常挖出装在陶器里的明钱,那时,每家每户都能找出几十上百枚明钱。还有一次,窑场里挖出了一间古墓,王六一记得,古墓是用一尺见方的青砖砌就,青砖上刻着抽象的凤纹,许多年后,王六一知道那是楚人的图腾,那青砖古墓里,除了挖出一些坛坛罐罐或生锈的青铜外,并没有人们渴盼的真金白银,坛坛罐罐当时就被人砸碎了,青铜的器物也被扔在瓦砾堆里不知所终,那些青砖被王六一的爷爷拉回家砌成了一间猪屋。说来也怪,自用那青砖砌成猪屋后,家里就再没有养成过大肥猪,不是猪瘟就是伤寒。这样过了三年,有人断言是墓砖不吉利,爷爷于是把那猪圈拆了,那些刻有精美凤纹的画像砖被扔得远远的,天长日久,渐渐被风雨侵蚀了。许多年后,出门打工的王六一长了一些见识,知道刻有凤纹的画像砖承载着楚文化的历史,那些锈蚀的青铜器说不定就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回家时想再寻,却连一两块墓砖也找不着了。当时村民们传言,说逐鹿岭挖出了宝贝,政府就派了公安把那里管制了起来,许多村民,骑自行车,开拖拉机,赶了几十里地去看热闹。然而去看了热闹的人回来直摇头,说是骗人的,根本没有挖出宝贝,只是挖出很小的古城基脚,还有一些坛坛罐罐。又过了半年,电视里播了,说逐鹿岭挖出的是五千多年前新石器时期的古城遗址,是迄今为止长江流域能够确认的时代最早、面积最大的原始社会晚期城址云云。
车到逐鹿岭已是十一点。在一片油菜花中间,有个三百米见方的土堆,土堆下面,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用朱漆描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逐鹿岭遗址”,除此再无其他,不免颇感失望。公祭十二时整准点开始,每个团员胸前戴了花,又发了一支长盈三尺的高香,点燃高香,早早地按地位高低财富多寡排好了队,第一排站着的自然是市府的各级官员和寻根团的邹万林、毕光明等,市长站立在中间,其余人等在后面排了三排。十余名锣手、铗叶手、吹鼓手雁翅样分列两边,六门礼炮,一边三门雁翅分开,礼炮披红挂彩。又一名道长,高冠道袍,手执拂尘站立中间。道长拂尘一挥,锣鼓喧天,似要把长眠在地下的原始祖先们都惊醒过来。一通锣鼓敲罢,道长再挥拂尘,锣鼓声立刻止住,道长开始用楚州腔唱来。王六一仔细听时,听道长唱道: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王六一的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心里默念着,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那边厢,道士边唱边围着那硕大的土堆缓步而行,市长紧随其后,一干人等手执高香,随了市长绕土堆缓步而行,如是三圈,众人按之前的秩序站好。一直低声吟唱的道士突然拉高了腔调,高声唱道:“……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千里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心悲。魂兮归来,哀江南。魂兮归来,哀江南。”唱到第二遍“魂兮归来,哀江南”时,道士的声音先是响遏行云,又戛然而止。一挥拂尘,锣鼓铗叶齐鸣。“哐当哐当哐哐当”的响过一通之后,司仪宣称请市长致祭词。道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退到了一边。市长上前,掏出一张纸,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用的不再是楚州方言,而是普通话。祭词也不再是文言,而是白话文。大抵是讲了本市的历史之悠久,人文底蕴之丰厚,何年何月建县,何年何月建市,人口总量,经济现状,施政纲领等等。好在祭文不长,祭词念毕,“通。通。通。通。通。通。”六声炮响,震耳欲聋。市长在众人拥戴下,离开祭台上了小车,寻根团的一干人等也上了大巴。听说还有民俗表演,王六一本来想看完再走,但众人都走了,只好随行,在当地镇府用午餐间隙,电视台的又专访了邹、毕、赵三位老板并王六一,王六一就根的问题大谈了一通,从古人类的活动,一直侃侃而谈到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再谈到他们这些在外的游子对根的感情和此次寻根的感受,颇感遗憾的是,晚上电视台播出时,几位老板谈家乡变化的颂词给了不少镜头,王六一谈文化和根的话,却只播出了最后几句。
参加完寻根团前两日的活动,后面两天的行程安排,主要是参观楚州十景之类,市府领导不再出面,文化旅游局派了工作人员陪同,老板们便个个归心似箭了,第三天,寻根团基本上就散了。王六一本来想早点回古琴镇的,冷如风说六一你无论如何不能走,你们都走,我这组织人太没面子了。王六一打趣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还是给冷如风面子,参加了第三天的参观。第四天,本来还有活动安排,实在凑不出几个人,就取消了。整个寻根团的活动,不免有些虎头蛇尾。第四日清晨,王六一退房回古琴镇,大堂里遇见冷如风,冷如风说,我开车送你?王六一说,你也是归心似箭的。冷如风说,那你什么时候回广东?王六一说,再说吧。冷如风说,把票留下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