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坐在车里的,有三两一团站在车外聊天,都在等着一号车的到来。毕光明的坐驾,是雷克萨斯GS。排在他前面的二号车,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5系。王六一对车不甚了解,只是这两年来,关于宝马车肇事的案子出得多,知道宝马是豪车,心里又开始感叹文化人在这世界中的弱势。想这世界,文化人总是依附于有钱人,而再有钱的老板,见了政府官员,又要在权势面前低头。胡思乱想着,邹万林的1号车过来了。王六一认得那车是奥迪,说,邹万林这么有钱,开的车倒是一般了,倒不如2号车的宝马了。毕光明听罢朝王六一看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没说什么。他的司机却接过了话,说人家那可是奥迪Q7,SUV。王六一知道自己说了外行话,红着脸说对车我是一窍不通的。说话间,冷如风用电喇叭在外面招呼大家下车,交代了一路上要注意的事宜和行车路线,说好了中午吃饭的服务站,又交代到出发之后大家就不用保持车队车序了,想快想慢随大家,但到了楚州服务站要停下来集合,然后再按车号排好队缓缓进入楚州,到时市领导要到高速出口接大家,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也要拍照云云。然后搞了一个简短的出发仪式,车队就出发了。
一路上倒是平平安安,毕光明开车,问王六一一些他感觉陌生的事,也问到王六一的哥哥王中秋。毕光明说:我记得你哥的字写得极好,参加全国硬笔书法比赛得过奖的,现在还练书法么?王六一说: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想来不练了吧。
毕光明说:他该出来的,你哥有才华,要是不留在农村教书,出来打工,也许现在开一号车的就是他了。
王六一说:也许是开1号车的,也许和马有贵一样呢。
毕光明问哪个马有贵?王六一便把马有贵的事说了。毕光明叹了口气,说,也许吧。又说,有一本书,你肯定是晓得的,《北京人在纽约》。王六一说知道但没有读过。毕光明说,那本书讲些什么忘了,却记住了一句话: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 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王六一知道毕光明这话的意思,广东何尝不是另一个纽约呢。两人不再说话。大抵都想起了出门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罢。
毕光明突然又说:我当年的梦想,是当诗人的。
过一会,又说如果有时间,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哥,一晃我们有二十五年没有见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倒过得飞快,十二点不到,便到了约定吃午饭的服务站。才发觉这一路他们的车速最快,是第一个到的。下车活动一会,冷如风的车也到了,陆续有车到了服务区。王六一惦记着马有贵,却一直不见张总的车到服务区。问了冷如风,冷如风打电话去问,说是车在高速上跑岔了道,又不想绕太远,就在高速上倒车,被警察抓了,说是从今年开始,高速倒车是要吊销驾照的。磨了好久,现在放行了,耽搁了一些时间。这边先吃了饭的又重新上路了。毕光明问王六一是休息一会儿还是上路,王六一便说,要不咱们等等马有贵吧。
毕光明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王六一说:都是老乡,又是邻居,当年一块儿出来打工的,现在身体搞成这样,我们再不关心,谁还会关心他。
等了有十多分钟张总的车才赶过来。王六一过去扶马有贵下车,招呼他吃饭。马有贵的脸色很难看,说不想吃饭,上了一趟厕所后坐在一边不吱声。王六一看马有贵似有情绪,问马有贵怎么了,身体吃不消吗?马有贵不说话。王六一说你还是要吃一点的,天黑才能到楚州,你身体不好饿到那时哪里行。马有贵发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呵喽呵喽直喘气,喘了半天,说:我不该来的,我就不该坐人家有钱人的车回家的。要想回家我自己坐汽车啊,不就是二百块钱的车费么。
王六一说:怎么啦,张总给你脸色看了?
那边点了餐的张总见马有贵不过去吃饭,一脸惭愧地对马有贵说:孩子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六一知道是张总的儿子给马有贵气受了。俗话说穷人气大,王六一太能理解马有贵的心情了,同样都是出门打工,看着人家的风光,想着自己的境遇,心理之脆弱敏感可想而知。好容易劝马有贵吃了点饭,王六一去对毕光明讲了,反正车上有空位,能不能让马有贵也坐过来。毕光明说当然没问题。王六一便过去对马有贵说了,说和他一起坐毕总的车。马有贵放下饭碗就要和王六一走。
王六一说:还是和张总说一声多谢吧,人家带了你几百里路呢。
马有贵黑着脸,说:不去,他们瞧不起人。
王六一不好再说什么,过去对张总说马有贵身体不舒服,跟他一起坐毕总的车,一路上好有个照顾。马有贵也不理张总,弄得张总很不好意思。
王六一便对马有贵说:有贵,你这脾气要改一改。
马有贵说:都快要死的人,还改什么改。
换了司机开车,毕光明的老婆坐在前面,后面坐毕光明、王六一、马有贵。车上路后,王六一问马有贵到底出什么事了,马有贵说不说了。在王六一再三追问下,马有贵才说,先是他想让张总停车,他要小便,张总的儿子就教训他,说高速路上不可停车。后来他又呵喽了几声,张总的儿子就在车上发脾气,冲他吼让他别呵了,又说听到他呵喽就烦,最让马有贵受不了的,是张总的儿子说他乡巴佬,烦死人。张总就教训他儿子,父子俩在车上就顶了起来,他儿子闹着要下车,说是不去楚州了,说是乡底下有什么好看的。张总就骂他儿子,说你爸爸我就是一个乡巴佬,没有楚放的那个乡底下,哪有你这小王八蛋。他们父子这样一吵,车就跑岔了道,又被警察教训了一通,还罚了钱。张总的儿子是不再说什么了,马有贵却觉得,他们这样吵,都是因他而起,是吵给他看的,心里很是不爽快。
说了一会儿话,看马有贵倦了,大家便不再说话,一会儿,众人打起了呼噜。一路走京珠高速,行车速度极快,天擦黑时下了京珠高速,拐到往楚州的高速。王六一的电话响了,是冷如风打来的,问他们车到哪里了,说前面的车队已经快到高速出口了,让在出口集合。毕光明的车是排第三号的,现在,倒是他们的车落在最后了。司机就加快了速度。这两年国家为了拉动内需,在基础建设,特别是交通网络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原来从岳州到楚州得两小时车程,现在通了高速,一路上没有几辆车,听说要抓紧时间,司机一脚油门,雷克萨斯GS跑到了一百八十码尚不觉快,也就是十分钟就赶到了集合的地点。出了高速,车队早已按号排好,第三号车的位置为毕光明留着。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前面说州里的领导来迎接大家了,于是所有的车门都打开,大家下车,前面先过来两辆警用摩托,摩托上的警灯摇晃,天色灰暗,警察身上的荧光马甲在暮色中发着绿荧荧的光,摩托后面是一辆警用小车,也是警灯闪烁。再后面,开过来的一辆别克,在车队前面几米处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早就候在那里的记者们围了上来一通狂拍,镁光闪烁中,中年男子和邹万林握手,两双手捉在一起,摇一次,摇二次,摇三次,和第二辆车的赵总握手,摇了一次,又过来和毕光明握手,和王六一握手。王六一觉得那男子的手有点冷,两只手只是轻轻一握便松开了。和前面三号车的老板握完手,司机早把别克掉了头,中年男子遥遥地朝后面车队挥了挥手就上了车。这次走在最前面的是冷如风的车,车顶篷开了,录像师站在上面录像,接下来是警用摩托,警用小车,别克,然后是从按号排列的寻根团老板们的车。车队走得极慢,转入市区的路口时,车队又停下来了。原来前面路上横了一条广告——欢迎来到中国化工之都楚州。
王六一问毕光明:楚州是中国的化工之都?
毕光明说:咱们楚州的千万富翁大多数是做化工的,邹老板就是他们的总老板。
王六一说:难怪。
说话间,车队又开始缓缓前行了。
王六一说:刚才那个就是市委书记吗?
毕光明说:哪里,是副市长,姓万。
王六一说:他和邹万林关系好像特别好。
毕光明说:是吗?你看出来了。
王六一说:他们握手时间最长嘛。
毕光明说: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当年楚州还没有升级为市,邹万林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万也是副主任,两人竞争主任的位置,据说是万用了手段,把邹挤出局了,邹一气之下办了停薪留职闯广东,十几年间,身家过亿,成了楚州首富。
王六一说:原来如此,幸亏当年没有争上主任的位置,现在身家过亿,副市长倒要向他示好了。
毕光明说:再有钱的人,在权势面前还是底气不足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细雨,街灯昏黄,把楚州映衬得迷离多姿,记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王六一竟有了做梦的感觉。路口都有警察指挥,车队一路绿灯。在楚州人的见识里,这样庞大而豪华的车队,怕是前所未有的,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楚州的豪华车队。
多年没有回楚州了,窗外的一切,显得是那样的陌生。王六一努力寻找着记忆中楚州的影子。终于,在众多高楼的一处凹下去的地方,看到了楚州文化馆的招牌。招牌老而旧,依然是王六一记忆中的样子。过去的记忆一下子鲜活了起来。王六一想,这次回家,无论如何是要去看望子君先生的。二十多年前,王六一初中毕业,在楚州的建筑工地打工,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的,一天工地停工待料,他怀揣不安走进了坐落在城市角落里的楚州文化馆,他听说文化馆里有个美术班,他想来看看。那时楚州还没有这么多的高楼,文化馆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在王六一的眼里显得气派、庄严,神秘而充满诱惑。他站在文化馆的铁栅门前往里面窥视,两排高大的柏树下面,站着十余个被岁月风蚀的白色石仲翁,让他觉出了历史的沧桑和时光的沉静。王六一想进不敢进,正在徘徊,从里面过来一位五十来岁,戴鸭舌帽,留小胡子,嘴里叼着烟斗的男子,温和地问王六一找谁。王六一说,老师,这里是有个美术班吗?那人说,你想参加美术班?王六一说,嗯。那人说,你跟我来吧。那人把王六一带到了文化馆的二楼,带他去看了美术班,里面坐了十多个学生,有十多岁的中学生,也有成人,都坐在那里画白色的人像,后来,王六一才知道,那些白色的雕像是石膏像,是学习素描的入门课程,还知道了谁是大卫,谁是海盗,知道了阿格里巴和马塞。那人问王六一学过素描没有?王六一摇摇头,想说话,可嗓子干得说不出来。那人又把王六一领到了隔壁房里,那里也有十几个学生,坐在画架前,画着水果和罐子。那人问王六一学过色彩没有。王六一又摇摇头。那人把王六一带到办公室,自我介绍说他叫夏子君,是这里的美术老师。夏子君开始询问王六一的情况,知道他来自乡下,只读了初中,现在当建筑工,没有美术基础,却梦想着当画家时,点上烟斗,眯着眼想了一会。说,报美术班要交学费的,还要天天来上课。王六一说他白天没有时间,晚上有。夏子君说,我们晚上也开课。王六一又说,可是,我没有钱交学费。夏子君给王六一一张素描纸,一枝铅笔,说,你会画什么,画给我看。王六一就画了一只鹭。
王六一的家乡烟村是楚州最美的村庄。他读诗,读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觉得就是写烟村的,读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也觉得是写烟村的。烟村多湖泊,多水鸟,他熟悉那些水鸟。子君先生看他画鸟,不停地点头,说,临过《芥子园》?王六一脸窘得通红,说不知道《芥子园》是什么。夏子君说你跟谁学的画。王六一说跟天天看见这样的鸟,看得多了就会画了。夏子君又让他写几个字,王六一也写了。夏子君说你坐一会儿,我出去就来。一会儿,夏子君带来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对王六一说,这是我们馆长,又对馆长说,就是这个小伙子,有一些基础。后来,馆长免了王六一的学费,让他每天晚上来学画,纸笔都是夏先生提供的。多年以后,王六一才慢慢意识到他是多么的幸运,夏子君先生是楚州最出色的画家,他成了夏先生的弟子,跟先生学国画,画他最熟悉的水鸟,画水乡的风景,画漠漠水田飞白鹭,夏先生还教他写格律诗,读《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在“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节奏里,体会到了汉语的魅力。多年以后,他意识到,夏先生给他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人格培养。王六一没想到,一别二十余年,他竟再没有见过先生。
车到楚州宾馆,众人鱼贯下车。但听得有人高叫一声敬礼,顿时响起了迎宾的鼓乐。两队小学生,穿了整洁的礼乐服,大号、小号、黑管随着鼓点奏起了迎宾曲。其时正是暮色四起,天地间细雨如丝。王六一扶了马有贵下车,混在人群里缓缓前行。见两边的小学生,头发上有雨水顺着脸蛋往下流,想是在雨中站了多时,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被故乡浓浓的情给融化了。一路郁闷的马有贵心情也好了起来,挺直了一直佝偻着的腰。市长站在宾馆门口迎接大家,和老板们一一握手,和马有贵握手,马有贵激动得发起抖来,握着市长的手千恩万谢。进了宴会厅还在对王六一说六一你应该给我照一张相的。
宴会厅早就安排好了,桌子上也放了名牌。王六一找到自己的名牌,居然是和市长、邹万林等大老板一桌,面露得色,又去找马有贵的名牌,却没有找着,想是冷如风报来的名单上没有把马有贵算成寻根团的成员。好在远离主桌的一席有空位,只坐了几个老板们的司机,王六一便带马有贵去那一席就坐了。接风宴无非是市长讲话,致欢迎辞,大家相互敬酒之类。市长说今天各位开这么远的车,想来比较劳累,书记的意思,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晚上,书记和市五套班子要出面宴请大家。冷如风便每人发了张活动行程安排,又安排了住宿房间。马有贵和王六一一间房。大家早早地休息了。
回到房间,马有贵还在激动中,说这是他第一次吃这么高级的宴席,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宾馆。王六一问马有贵明天怎么安排,是跟寻根团一起活动还是回家。马有贵问跟团有什么活动?王六一就找出行程单看,明天是参观楚州的几家大型企业、产业园,和工商联、招商局座谈,晚上是市领导宴请大家。马有贵一时倒不知如何选择了,他的身体是不可能跟着寻团根活动的,也想早点回家,可是想到明晚能和书记、市长一起吃饭,又觉得这莫大的荣幸错过了可惜。他还想让王六一给拍几张和书记市长的合影好回家去张扬的。王六一说,那你白天在酒店休息,晚上一起参加宴会就是。马有贵说这样最好。洗漱完毕,正要休息,冷如风打来电话,问王六一累不累,王六一说还好。冷如风说那出去坐坐吧。王六一问去哪里。冷如风暧昧地笑道,带作家去体验一下家乡的夜生活。王六一还在犹豫,冷如风说赵总请客,说是一定要请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