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星诗库:山中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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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中随笔(3)

在湍急的河段上,我防松了肌肉。下水前,我默默祈祷。愿波涛收容并赞美我的勇敢无畏和痴傻的爱。同样用晶亮的眼光对我说,到水的心上去吧,我们将不离你的前后左右。这是流经苏坝最汹涌的一段河流,很多人在这儿丢了性命,被水永远地带走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死在这里的人(素昧平生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倾慕,他们一定是对这灵性十足的流水有着某种预约,对无边的漂泊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才来到这里,把生命交给了水......同伴说我这想法很怪,很危险,虽然说得动听,富有诗意,可人不为活着,难道是专为死来人世走一遭的不成?这倒无意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人来世上一遭,是单为活着而去,还是为死亡而来?活着不容易,需要人付出太多太多,包括死亡。那死,死也得有相当的勇气,这勇气也是要失去活的一切可能才可实现的。活着,就是为了死!阿鲁耶达,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我忘记了。有时,记忆中的答案是很庸俗的,你不满意,但你获得的结论是平庸的,你始终不能脱离一些理论教条的套路,你太喜欢粉饰生活,太留恋物质。人人都阴阴阳阳地活着,但活得像一个人的人不多,活得人鬼不如的人也不多,最多的就是我们惯常思维认知的中庸、安全、殷实、俗气的人群,这样的人和生活实在。看来,要活出一番人模样,活出简单的意味,也是多么的不容易。但似乎还是难以得到答案。若问小孩,他们会天真地告诉你:“是我妈把我生下来的,她知道活着为什么!”天真往往意味着没有技巧的技巧,也是最高的技巧,你瞧,孩子回答得多么高明。可若真的要在孩子的指引下去问询生育孩子的妇人,她们的回答往往令人啼笑皆非:“为了这些小冤家呗!”境界是高,情感是真,可又远离了我们的问题太远。那些僧侣们、商贩们、政客们、教师们、水手们、妓女们,他们又如何回答呢?直到那次赤裸着身子要投入到激流中去,想到那些失去了年青和性命的人,我才恍然大悟:人活着本身,就是为了去死!这是个永恒的局面。死的对立是生,生的终极目的就是死亡。为了死,不管你是否愿意,人所谓的努力或自暴自弃,所有的光荣和耻辱,所有的权利和无为,所有的富有和贫困,裸光身子和穿戴整齐,忠贞不贰和忤逆不孝等等,都是为了死做准备。死亡是可怕的,但倘若人类不在活着时风光无限,挖空心思为“生”作气派的装饰,不即兴发挥生命,不及时快活,死亡将更加不可思议。为了死,无数个偶然改变了我们的一生,一瞬间的变化(它是永恒而又不可预知的)使偶然成了生存和小说创作的绝对因素。我们就像一个点,生活样式,主观的和客观的都像是以点为中心的一个圆,我们从这点出发,终其一生还是回到了原点。不想死的活着形态上存在的,它最终使人胆怯、自私、下作、无耻和平庸;不死的活着只是一个愚蠢又愚昧之极的梦,但多少人愿意浪费青春和金钱去做这个梦啊,有的甚至卖掉了灵魂,身心两方面都灯枯油竭的时候,仍然是与死亡之神接吻。接天而下的雨,缘地而起的人……其实,每个人都知晓这个,就是没有谁敢于这样说罢了。阿鲁耶达,你说呢?几只橡皮圈放在了水边,它们是由汽车轮胎做的黑黑的面包圈。同伴中有汉人,也有彝族孩子,他们欢叫着一个个纵身扎进圆圈中,从水中冒出来,再一跃,扑在橡皮圈上吆喝或唱着歌儿向下游飞也似的漂去。在乱石纵横的河段,他们潇洒自如地在波峰浪谷间起伏隐没。有时,他们被高高地抛向空中,水亮亮的身子变成一条条银鱼,一只只翩然的山鹰;有时他们平铺在水面,摇晃着,颠簸着,像与水神做爱一样。他们放狂地尖叫,连太阳也跟着喊了起来,声音不时被涛声吞没,被野野的群山吞没。要是波浪把他们整个儿地吞没了呢?毒日头刺得皮肤生疼,而水却是冰一样寒冷。他们管这叫跑滩。好一个跑滩,充满了自信、勇敢和机敏。在激流险滩上奔跑逡巡,那种诱惑力是难以言表的。我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水去,我的思想不可能让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的溜下去,就像踩着遍地玻璃碎片似的。在水中周游,灵魂就是干净的。看我在水中浮沉,在波巅横亘,在水底穿越,在浪花里居住,在漩涡里吹箫......我想,在空中飞翔也不一定比在水中的冲击更有刺激。人类最早对飞翔的体验不是在空中,而是在水里,而真正适合于人类的飞翔也只有在水里,人类的翅膀只是一种幻想,只有借助外物才能实现。人的双手是桨橹,是鱼的翅羽……姐姐在事后得知我去跑了滩,便指责我道:“那地方死了那么多的人,魂都没了,你逞什么能!你也要把命丢在哪里?”其实,我的命已经在马边河里了,我多么醉心于那轻巧自由的来去的感觉。阿鲁耶达,我把我所有的欢乐、亢奋和理解都集中在跑滩那一刹那了,那一刻我感到了生在死的托浮下,或死在生的演习中的那种莫名的惊喜、大气和慷慨,那一刻注定成了我今生最亮、最美妙的一刻。这段日子里,我写小说的时候不多,这当然有悖我的初衷,也有悖你的希望,我明白你是多么希望我能在这静美而闭塞的山中,写出一些故事,寄给你,让你惊奇。事实上我也为此努力,构思出几个短篇。但你明白我被一种激情所包围,这种激情是属于诗歌的,它需要热、幻想和梦。我想在不久的以后我会进入故事的冷静的叙述之中,虽然不完全为了你的胃口,但那是纯正的小说,我会为了你而不再偷懒。写了一些散文诗,它们应该是诗的。为了正名,人们说散文诗是散文和诗的中间部分,有人说它压根儿就是散文的缩小,最精华的那部分。我厌恶这种论争,也不喜欢给它以定义,散文诗就是散文诗吧。只是我觉得它诗的成分更浓一些,由此,我愿意将它当诗来读,当诗来写。有个读者,即一个女子,她说我的散文诗是不伦不类的,不是散文,也不是诗,因而她非常疑惑,便问我写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说:“既然你认为它们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诗,那理当就是散文诗啊!”这乖巧厉唇的女子自然不高兴,说写文章的人都是油嘴滑舌的,讨厌!呵,你瞧瞧这人!下面的一章,是写给你的,与马边河没有多大关系,却是在马边写的,写给你的,我将很快邮寄给你。“你的生命曾经使我心醉神迷,使我失去现实的可能并可能成为你的梦。由此产生的爱情,是我春天一粒种子因为发芽而永在,是夏天亮灿之中的深厚浓郁,是秋日西风席卷处那遍地黄沙的愁绪,最后是冬天腊梅坚贞的沉默,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香啊!”“啊,也是我黄昏时天然陶陶的情趣,夜晚被黄昏滤净后的诗句。”“但我终究无以获得足够的欢乐,你洞悉一切纷扰的聪慧使我欣喜又迷糊、练达而冷漠。多少岁月失散了感怀的恩典,并且无法超越恩典,只在欢乐的背面,我抓住了情感的绳索,缒饮甘露,让我拥有思想的深沉与肃穆。”“不是爱情比生命强大,甚至死亡(死亡只是一切感到惊惶最终拒绝惊惶的结果),而是什么使我在繁星和晚风下满这样思索不已?”“思想没有形式,犹如你奔波于尘世的生命,它是尘世中的光。你从我的躯体中捞上灵魂感兴趣的爱情,在冬天来临时用它来取暖。爱好思想的头脑却因为爱而保留对尘世的遗忘,让爱本身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在思想结束它的旅程之后,死亡便有了永生的魅力。死亡的真实与思想的虚无一旦在你我的灵肉中合一,爱情就存在。”“那,在迷茫烟云中沉睡的又是什么?当我们意识到那是生命的时候,智慧和情感所赋予我们的才能,在烟消云散之际将毫无用处。”阿鲁耶达,如果你能亲自听到我的朗诵,能够从我的声音里辨析出这些混乱无休的思想,我也是幸福的。明月跳出了东山,之下,像是马边河出现在天庭,在那里重新渲染它的凝重和美。这一壮丽孤清的景观正是我们所需求的。明月,只不过是马边河中一只晚归的孤舟。我们需要一副质地优异的嗓子,对节奏和旋律有充分悟性的嗓子,为言辞与音乐那摧毁一切物欲和利己主义的美丽。我们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在马边河平地而起流向浩瀚的夜空,变成清雅、与世无争的月华,在大自然屏息时分开始了歌唱的时候……歌唱吧,没天没地没心没肺地歌唱吧,阿鲁耶达,把我们的第一语言锁进保险箱,以第二语言取代人生麻木、无知、无趣、无望的状况,忘怀地歌唱吧。我们的嗓子淤血了,声带断裂了,舌头已滴不下春天,可我们仍以卓越的聆听,听见了永恒的大地之音。我们的泪水也快干了,悬望也失去了水分;这时,绀碧的夜空中,月光挡开了繁复的星团,把光明和张望引向神秘。

我静静地坐在马边河畔,厮守着一份神望,与苍茫天地共同传唱。这就是我对爱的全部注释。

仍然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长天、野山、大地展示着妩媚、爽朗和澄净。从来也未曾见过哪个地方的云有马边河上空的云那样洁白,那样单纯。无论怎样的形容词,要强行将它们比拟,都是徒劳的。人人都说云南的云美,尤其是滇池的云被说成是云中极品,沈从文还特意撰文,用他大师的妙笔向我们描述了那里梦幻般的云。或可这样说,滇池的云以变幻多端为美,那马边河上的云天却以明快单纯为美,是属于纯粹的精致的简洁的那一类美。风!我们不知写过多少、说过多少、咏唱过多少的大自然精灵中的精灵的风,像小媳妇的清香,顽童的眼神,彝家妹子的灵秀(那是大摆裙的舞蹈啊!),在马边河的胸上,在苏坝小镇的足畔悠游、招摇。欢乐的彝语,欢乐的榕树……我知道我的欢乐也来自于此。在风中,在这使心灵飘起来的风中,我才有欢乐的本义。

清朗的天空所赐予人的好心情的,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心为物役”?蜀都的天空是灰色的河沙堆成的,嘉州的天空是岷江水点染仲夏时浓淡相宜的一笔,而川南,尤其是宜宾的天空,像酸雨留在盆碗中的残渣,你总是担心它们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让灰尘打满你一头一脸。北京的天空令人不痛不痒,上海的天空软软耷耷的,援接了海水退潮时的那神气,西安的天空充斥着一股历史的陈旧感,但隐于其后的皇室传说生生地弄挤出一股大气,至于武汉重庆,那自然是烤焦的祸魁的颜色,火辣辣的感觉也仅是辣而已。还有高原之都拉萨的天空,乌鲁木齐的天空,广州的天空……它们又是怎样的呢?我正在小凉山中,消享着天赐的福祉。那些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为了金钱和由金钱带来的可爱的一切而消瘦的人们,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哂笑我的这些感叹与赞美。没准儿的,他们回这样做的。我曾羡慕那些口袋中揣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倾家出去旅游的人们,他们是在真正地享受生命啊!后来我才发现,他们只是在休闲,在度假,附庸风雅于名山大川之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相片上的风景与他们又何干系?还有那种坐了公车,或包车,懒得用脚走路爬山的人,他们的旅游说到底是外出兜风散心;如果他们能够感受自然的奇妙,能静心领会人与大自然那种和谐、恬静、庄严,才是咄咄怪相了。

那些乘缆车登上峨眉的游客,他们的观望有金顶那么高吗?在国外,还有人坐上直升机穿云钻雾,有人在滑翔机上体验飞行的同时一览人间美境。上帝告诉我们:一个只幻想肉体飞起来的人,他的灵魂多半只能跳离地面。灵魂起点低的人,即使攀到了太空,也是低的。

阿鲁耶达,你现在好吗?你是不是还是用那种意义对我说:“我珍惜一切,连同阴晦的天气、歉收的土地!”我依附的都市,阳光好吗?绿叶好吗?大街好吗?灰尘好吗?还有被囚禁在笼中的鸟、缸里的鱼、用铁链拴在廊柱上的狗们,也好吗?啊,人生,人这般辛苦、勤俭、朴素和沉静构成的人生,是永远?得了富贵,得了荣耀,又能如何?花谢花飞飞满天啊,看花的人和葬花的人捉目相视,其间心境的差异又是多么的剧烈啊!面前,空气是如此的净爽,阳光是多么的亮灿,在这美妙得使人灵肉战栗不止的好景后面,又还有多少人因为年老而叹息挣扎,多少人因为病痛已看不到阳光,也有多少衣履破敝者在繁华的街头乞讨生存必需的食物,还有多少失爱的人陪伴孤灯苦雨、痴痴地空等,啊,多少未名者为了名声,坐穿了多少个长夜……我愉悦的心情低落下去,我为什么老是出现这样的图景?为什么总是看见或意识到那些处在深处的东西?阳光会赠给你一个好时辰,一个好去处,一句动人的言语,一脸仁慈的笑容,一路轻快的步伐,甚至一顿可口的饭菜,一杯醇香的酒,一段美满的回忆,一个率真的友人,一个健康的身体。但阳光不一定会给你幸福,快活,高尚,无私......多少时候我们看到了阳光下的罪恶,阳光屁股后面的肮脏,阳光肚子里的残酷,以及眼光秃秃的头顶那一片入骨的悲凉……阿鲁耶达,如果我们的心事,我们的道德,我们的功绩,我们的职业,在某种程度上要受像阳光一类的表象的影响、约束,就像某些场合中我们的衣服发型因不合众人的口味就得改变它们,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为”能使自己高大起来?

在虚伪者的表情中,微笑如脂粉,只能触及皮肤。在物欲和贪婪的秘密仓库中,装着不义的财富。由于不义,我们的现任才那样深刻而无奈地指出了“为富者不仁”。昔日“笑贫不笑娼”,现在难道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