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星诗库:山中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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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中随笔(1)

整个苏坝小镇似乎就我一个人醒着,或者,就我一个人活着。我听不到一个人的声音,当然,我也看不到空绰的街面上行人的踪影。人们都跑到何处去了呢?如果说人类懒惰到极致的方式之一就是午眠的话,那午眠就是人类莅临死亡已不远的征兆了。如此亮丽的夏天,瞧瞧阳光的力度、空气的透明度和风的温柔度都不能使人产生好奇、亲近和愉悦,人们反而乐陷于一张床榻,一件廉价的电器鼓吹的热风和两三个小时的鼾声。睡眠是另一类型的死亡,虽然它会在另一时醒来。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生理现象远比哲学、伦理学、道德学和文艺现象复杂得多。它们迫使人类在多数情形下由不得自己去思索就已产生或结束。即使思索过了,人类的举动通常是耸耸肩膀而已,这就使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抽象的东西往往使感到玄秘和恼火,有时还将之嗤为肤浅,而形象生动的生理现象之类的东西,却又让人亲切、畏惧、炫目,以及难以完整的思索。睡眠是多么的宁静和美丽,如果加上我们不再做梦的话。但处于睡眠时期的面孔和姿态又是多么的丑陋,就像被扭曲了的某种真实。难怪我们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从一个睡者的脸上,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天性。也就是说,睡眠时的人最真实。但我们似乎又会发现,我们又错了。错的原因在于我们都是表面的好奇者而非本质的发掘者。啊,肉体,从童年的娇嫩,少年的蓬勃,到青春的鲜亮,再到中老年的枯竭,我们对它的态度,是戴了有色眼镜的。人类珍爱自己的肉体,因而选择了衣服,借以遮羞,殊不知却欲盖弥彰,产生了诸如淫邪之类的罪恶。如果有人敢对公众宣布人类要进步,最迫切之举就是惩罚肉体,以此鞭挞灵魂,罪恶就会减少,或者消亡的话,这个人一定是有非凡勇力和学识的。事实证明,如此而来的后果最终导致人性向恶的方向急剧转换。人类从来都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肉体,宗教甚至视肉体为脏物,无数杰作中的文字如花开花谢,虽然有春天的美妙幻影,但那种伪装的、胆怯的、无力的描写、刻画,显示出人们的乖戾、无趣和软弱。从理论角度看,人们多在有意无意地违背人本原则。卫道士们劝诫公众注意社会公德,警示年轻人不得随意做越轨行为,可他却在毫无爱情的昏暗的环境下云里雨里。肉欲的发泄并不是我们所赞美的肉体之美,而除了肉欲已无任何一点诗意的感觉,肉体对精神来说无疑是腐朽的。这样一来,关于灵魂,关于精神,也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话罢了。人们睡得如此甜蜜,肉体的休克,时间的打烊,使思维进入了死亡状态。睡眠是没有思想的,即使有梦。

阿鲁耶达,此刻,你也在睡眠?我已经读完略萨的《世界末日之站》,现在我又拿起了美轮美奂的泰戈尔的诗集,我已经完全被这个诗魔的词句包围。我知道你对这位印度大人物的文章不那么热衷,他营造的那种充满了大自然盎然的生机,音乐如印度洋上吹来的和风无处不在,还有......啊,我怎么对你说得清呢?我疑心你是受了那个教散文的副教授的影响,他无疑是杨朔、刘白羽的崇拜者,他的文章也是这样实践的,因而他对泰戈尔就不屑一顾,说什么散文诗,呵至少是散文诗的意蕴充其量也只是小菜一碟。教室里立即哗然。师大中文系还没有出过大文豪,就那么几个省作家协会会员,虽也有豆腐大豆腐小的文章发表,学生也敬重的,但他们对泰戈尔又研究得多还是少呢?至少,在评判人时,自己首先得考虑自己是否有评判的资格和底气。如果从个人喜好来说,这中年先生也不应该这般武断呀。当然,他此说也无可厚非,咱中国也是文学大国,怎能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呢?大学生的锐气是不能受挫、也没有被污染的,大家议论纷纷,继尔立即对这位散文作机先生发难,双方争执不下。我也在其中,但我只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那句话是:“随意否定一个人,不管他是名人还是市井小民,都是肤浅的;既然您不喜欢泰戈尔,就请别在课堂上讲解他!”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现在我说给你听:“否则,你的见解同你上课的风格一样,让人恶心!”你说说,这位先生是不是有些酸葡萄情绪?我的话冒犯了那位先生,我承认我的确过分了一些。幸好先生肚量大,对大家优雅一笑就完事了。后来我才明白,他眼中根本就容不下他的学生,我们的争论他自然更不屑一顾,想想,人家可是连泰戈尔都不放在眼里的。但你的那句话则让我吃惊不小,你木讷良久才说:“老师说得有道理,泰戈尔嘛……”我追问道,泰戈尔怎么的?你嗫嚅道:“我也说不上来,老师说的意思就是,就是我的意思。”我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观点自由。大学生嘛,谁个不喜欢标新立异的?但我们谈论的对象是泰戈尔呀!我只有睡觉去。啊,又是一番美美的睡眠,先生说了什么,我在梦中听到了,醒来后却什么也记不得了。在旁边上课的是外语系的人,当时,我真恼怒转换教室了你也不叫我一声。不过,我生日那天你却送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给我。你这小妖物。

我在收敛我的脾气。阿鲁耶达,这就是我躲在这山中小镇,在别人都死在睡眠中的时候静心屏息地阅读的原因。

黑夜降临了。小凉山的夜晚就像一块幽蓝的水晶片,你无法不被深深地感动和诱惑。我在“蓝”字前加了一个幽,因为这里的夜晚不仅仅在于远在于深,而且在于你的难以探询、捉摸,却又是那样真切和清丽。此刻,我多想你就在我身边,和我就着一杯茶,几颗无花果或一杯咖啡,呃,并不需要物质文明浸泡过的速溶的咖啡,就一杯茶就够了,我们就能够一同品尝小凉山这美可入诗的夜晚了。我和永远忠实于宁静的时间相对,就像面对真实、忧郁的你,阿鲁耶达,如果你将你形容为丁香、夜来香或野蔷薇或者月光,那只能证明我的无趣,我只认为你对于我的生命是一个暗喻,对,一个难以透析的暗喻,它无时无处不在,无时无处地又见不到你,就这样,我和时间相对又相近,就像夜晚和青山绿水相近才滤出这般美妙的意蕴来。

马边河,这条已经注入我生命中的河流,日日在大山脚旁嬉戏、欢娱。两尾轻舟从上游下来,黑黑的几个人。他们是渔人还是消闲的客?是山民,还是外面的人?我无法弄明白,也不想弄清楚。他们在清凛的水波上荡成了一道谜语,成为马边河的几个细胞,几个美,有此,就够了。他们是自由的,像马边河悠然万态地来去,也像此刻我脑中产生的一切,而这一切,我又是多么的感动,并加倍地珍惜它们。无花果的绿叶那婆娑的影子在眼前晃动,我在这影子里坐了很久,阿鲁耶达,我想起了你,你在哪里?在这里,在那里?还是在这里和那里之间的罅隙里?你是否和现在的我一样活在一个影子里?你接受了空虚,在虚妄中做梦,在大都市里逡巡,流浪,要强作欢颜写一些朴实的明信片来。写信已经是奢侈,而我在这些纸片上看见你空洞的脸孔。你这片空虚的问候不足为奇,真的不足为奇。你说,文明社会中的人类因为文明和富裕而寂寞,实在是出奇。可更出奇的是你明白这一层意义却栖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之中,疲惫、狂妄、自得又哀怨,阿鲁耶达,你这空虚得极端顽固的怪物!到我身边来吧,不就一张车票,一路风尘,一点孤独和几个打发旅途无聊的人和你无关痛痒的交谈吗?是的,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我知道,你是落在地上的一粒属于外星球的石头,除了把地面砸出一个坑以外,就该把你送到博物馆去珍藏起来,成为标本或文物(啊,只准参观,切勿拿走!),除此之外,无人对你感兴趣。但我想起了你,连你那些令人厌恶的缺点也使人兴奋,还有什么能阻止我这一脑子被黑暗榨取出来的思想要急不可耐地向你倾诉呢?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你尽管为你的生命创造出你的一切,按生命本能的指引走路,这样,就没有谁能在阻止你的时候成为你的负担。如果生命有了负担,那多半是我们拿了别人的快乐来压迫我们的苦痛,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情形更使人苦使人痛的呢?

我们活着,生命就是我们所能感知而又难以道个真切的东西。

生命对于我们曾经是这黑夜一样的安谧、幽深与旷远,曾经寂寞、落魄、无辜又自负,也曾哭泣,一如刹那闪现而又消失在长空中的流星。阿鲁耶达,假如你能来临,那我会对你说,夜晚是爱的具象,万籁是思恋的形体,它们上眼睛所男横表现的另一种形式,用吻覆盖在它上面。眼睛,它本身就是对可视可料的事物的否定。当爱来临或消失,它就成了伤口,也成了谎言。阿鲁耶达,你还如当年那样躺在情书背后,说你漂在泪水上面,看见无数虚妄之像了吗?我试图睡去,暂时沉入无限的和谐中去,看看它与浮光掠影的滚滚红尘有什么不同。山里的人们此刻都关闭了门窗,他们需要充足的睡眠,需要肉体和神气完全失去感应,凭此消除疲劳,忘却白日的烦恼、无聊。他们是幸福的,幸福得没一点儿伪装,他们坦诚、自然,就像他们的身子,发育良好,胃口极佳,既贪得口福,又贪得女色,那种康健落拓的欲望如今难得见到了。假如他们需要一种理想,或者说是一种信仰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简单得很:粮食、衣服、金钱、子女和睡眠。就这样,毫无矫饰之态,一切应了上天的旨意,让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人羡慕、喟叹、不解,甚至妒忌。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在了黑夜了,这万象俱懒,连夜巡的虫豕也不忍寂寞的世界上,而他们却在梦里哂笑,或发痴,或流着唾液,或说着梦话,或和一个人如藤蔓一样绞在一切,或杀人,或逃亡......难道,我真的必须一个人在世上独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有幸还是不幸、年青还是暮年,阿鲁耶达?你在哪里?因此我想睡了,暂时离开无花果树、水杉、梧桐、乌桕、翠竹、蓑草、无影虫......河水、大山、月光、星辰、流萤、大鲵的哀鸣......暂时不去怀想夜色中的枯叶蝶如何舞蹈,珙桐在月光下面是何样的柔美、富有小提琴的风韵......我想睡去,凡人凡胎,总要做犯人之事的。可我没有做到,阿鲁耶达,我无法静止下去,无法使自己像一条虫子、一头可爱的小猪仔一样甜美地睡去。我一次又一次地下床来,拿了月儿看,拿了我所居住的苏坝中学的操场和学生宿舍之间的阴影来看,我突然想起了成都动物园那头叫“苏苏”的大熊猫,它就是在对面那座山上被发现的,还咬伤了一个干活的农民,不久它就被送到了成都,被“囚”了起来。如今它过得可好?习惯人群的乖张和喧嚣了吗?看够了人们的嘴脸了吗?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熏得嗓眼生痛;我不止一次地跑到屋后面的水龙头下用凉水浇脸、洗身子,浸泡滚烫的脚;也不止一次地想吹吹口琴,真的,如果在这如人都死光了的时刻响起一支曲子,会是如何的美呢?要知道,一片银亮的山水,迷迷离离的意境,宁静悠远的心绪,旷达不羁的诗性,配上简洁的音乐,就像流金岁月配上一个简洁晶莹的人,你说是什么样的美呢?只有夜晚才使人成熟、实在。此时,人的思路不再饱受干扰,他完全在主观意愿的驱动下浏览诡谲、宏博的大自然。想一想身在大自然之中却视而不见的自负无知的人类,甚至他可以不加羞怯地编织谎言,迎接来日的人事,也可以尽心尽力地虚构爱情故事,设想一些不切实际却能撩动人心机的情节,让爱人和自己都没心没肺地陶醉在完美的意趣中。谁说只有诗人才有这样的技巧?谁说只有佳人才会愁断了肝肠?任何一个对生命怀了美满愿念、对生活以善相待的人都会使爱情成为杰作,成为原动力。这样的方式可使人头脑健全,不至于因忙于俗务或业已不善于思索和创造而让美荒废。人的成熟在长夜里全然听从我的摆布,积极而深刻。我感到饥饿,物质的肚子总要在一定的时间里让人返回物质世界,满足需求,可我将它归于夜中景物在精神和灵魂上对我的双重赐予,为此,我感觉到了心灵的轻盈、精神的富足、信誓的庄严,物质也不再成为累赘。写好了几封信,封了口,我还要印上一记洁净朴素的吻,那些从长夜的血管里流出的文字就是我用吻贴上去的,是月光的素手盖上圆圆的邮戳的。能在这样的情致下,能有如此心境制作文字,使人惬意。阿鲁耶达,你真的睡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