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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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梅孝廉决意辞名钟员外无心逢侄(1)

话说崇祯壬午之秋,梅生得领乡荐,钟生同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约公贺同过了。钟生既系故交,又是至戚,等他公事毕后,又来私贺。饮酒之间,钟生道:“吾兄高捷,弟喜之欲狂??但喜中又微有些不足之处。”梅生道:“莫非弟缴幸后有开罪于长兄处么?”钟生道:“非此谓也。弟与兄自幼至壮,无一月不相聚数次,契厚之情,诚所谓异姓骨肉。后因弟恋着鸡肋微名,在京数载。虽梦寐之中,未尝不以故人为念,谅吾兄自有同心。后被放归来,复得与吾兄盘桓,方惬愚怀。今兄高中,明岁春闱得意,杏苑看花,游宦都门,又不知几年分手,始获再晤。况弟与兄俱鲜兄弟,故鄙心未免有恋恋耳。”言毕凄然。梅生大笑道:“兄以弟明岁还北上么?”钟生道:“吾兄今既折桂,明岁定赴琼林,焉有不去之理?”梅生道:“弟连今岁这一番都是多举的。弟与兄幼年同笔,观诸子皆已释褐,惟有弟这一领青衿,他恋着我再不肯去??弟前入场时,主意已定,已将酒果祭过他,替他送过行了。倘得缴幸,也与他永别。即落孙山,亦与他永辞了。今幸叨一第,只算把读书一场的债负结过就罢了,还想甚么功名富贵不成?兄看今日这局面,尚可求仕么?国家已如垒卵,若一入仕籍,竟去和光同尘,尸位素餐。又无此千重面甲,要呈身报国。目言得失,兄就是前辙了。设或竟言听计从,恐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前日有一敝友自都来,携得有逆闯缴文,弟不能记忆全抄,内中有数语道: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公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豪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裤而倚为腹心,宦竖悉糠,犬豕而借为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此数语切中时弊,不可因人废言。吾兄试看今日之域中,恐非明朝之天下矣,尚何仕为?弟从此与兄徜徉山水,做一对潇洒闲人。虽不能效唐六如、祝枝山二位先生玩世的高致,且免于流俗,脱乎污世。世间事总不要管他,了此余生罢了。”钟生大喜。此后果然他二人无三日不相聚,无十日不同游。城中则冶城、钟山、狮子山、清凉寺、黑龙潭、桃中渡、史家墩??秦淮河、鸡呜寺、朝天宫、紫竹林、虎踞关、铁塔寺、小桃源,城外则牛首、祖堂寺、献花岩、天龙寺、雨花台、长千里、半山园、灵谷寺、栖霞岭、木末亭、紫金山。凡是有名古迹,尽去游赏,流连终日,皆有留题,也不能尽记。

他二人游倦之时,或钟生到梅生家,或梅生到钟生家,不过是羹菜壶酒小饮,赓诗围棋说剑??别人幽趣,不可共俗人言也。也时常与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相往来。

一日,梅生到钟生家来,二人上斋共酌。偶然落下雨来,钟生道:“此所谓下雨天留客了。”梅生笑道:“但恐天留人不留耳。”钟生也笑道:“这两句俗谈,竟有一个念法甚妙。道是: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可新异否?”二人抚掌大笑。钟生道:“吾兄今日在此,我二人抵足共榻,清话一宵罢。”

梅生道:“这是极妙的了。”洗盏更酌,衔杯赏雨。不觉漏下三鼓,也都有了几分醺意,方同榻而卧。次日,梅生别去。不多时,又是除夕。过了元旦,到初四日,钟生请了梅生来同饮春酒。钟生道:“新年俗例,彼此都要互相邀请。终日饕酣酒食,未免为梅花所笑。弟久慕江梅盛迹。因无伴侣,未得一游。不知兄可有此高兴,我二人去做番冷淡生活,暂脱酒肉地狱之厄。兄意何如?”梅生道:“妙甚,妙甚。弟生于斯,长于斯,痴长四旬,闻江梅之盛久矣。年年想去一游,未得其便。兄若有此雅兴,弟当趋陪。还有一件,我们不必拘拘定要去看江梅,随处有可游赏之地,就盘桓一两日,索性过了元宵回来,便觉清静。”钟生大喜。二人坐了两乘小轿,携了三四个家僮,叫人担着行囊食盒。出了仪凤门,到天妃宫,在大殿上赡礼了圣像。

二人谈论了一会兴亡往事,看看日暮,就在寺内住了。次日早饭罢,叫取了几钱香资送了和尚。起身,将午到了洪济寺,拣一处僧房作寓,次日方去游赏。那梅树是数百年古物,也不知如自何代。大者有数抱,小者也有两三围。有亭亭独立的,有垂偃如盖的。有斜欹的,有侧卧的。有三五株相聚一处的,有一二株独立稍远的。正开得烂熳,远远望之,竟是数百棵玉树,香闻数里。游人如蚁。他二人拣了一丛四五株之下,铺坐饮。香气馥郁,沁入肺腑。气爽神情,乐难言喻。又见那来赏玩的人,也有乘轿来者,也有坐船来者,也有徒步者。都携着春食盒,还有一种携撂春盛者。江南闲汉多,既喜浪游,而又无资。买些须佐酒之物,以干荷叶包之。以□卢瓶贮酒,亲手携来。到彼赏花??饮毕,一撂而回,故美其名曰撂春盛也。也有雅俗,也有男女。但这妇女们穷人家如何来得起?都是富贵人家闺秀。他恐男女混杂,也拣那数株梅树相聚之下,都解下绣裙来,连结了系拾(于)树上,做了帏帐,在内中饮酒赏花。还有挟妓来游的,还有带着清唱来的。丝竹管弦,宫商迭奏,又是清幽中的一番热闹,真是第一赏心的妙境。钟生道:“三十年来闻说江梅之妙,若非今日一游,几负梅花。”二人赏玩了数日,又游了游燕子矶,看了一番江景??正下山来。

二人途中分路归家。正值大雪弥漫,钟生在轿中,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到家中不远,见一群人围在街上,不知何故。看时,都是左右街坊,忙叫住轿。那些街坊上人先不防是他,见他下了轿,都躲避不及,上前道罪,道:“不知老爷驾到,失于回避,多有得罪。老爷贵人??大下着雪,就坐着过去也罢了。”钟生道:“列位是甚么话?都是好街邻,这可使不得。真古道君子,使轻薄儿郎愧杀。列位,这样大雪在此有甚么贵干?”内中一个姓金的,名叫金德性,是钟生紧邻,可记着此人。上前答道:“不知何处来了一个花子,冻死在这里。是我们地方上的事,所以同在这里看看。”钟生忙问道:“竟死了么?”众人道:“才摸他的胸口,还有些温热。但谁敢担这干系,抬了家去救他。只好看着断了气,报官去罢了。”钟生听了,艴然变色,道:“岂有此理?救人一命,莫大阴功。况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里有个见死不救的理?”遂吩咐家人道:“你们同轿夫快把这个人抬了回去。”那家童上前一看,道:“这个样子是活不得的了,何苦抬个死人到家去惹是非?”钟生喝道:“胡说!就是死在我家,众位高邻都是证见。难道这样一个人,还怕人说我图财害命不成?他就死了,我与他一口棺材埋葬了,也是一点仁心。”众人道:“老爷的恩德,这是极好的事。”众街坊巴不得要推干净,向轿夫道:“你抬着老爷的轿,我们帮着送了这人去。”众人上前抬了那乞儿到钟生家来。钟生也不坐轿了,随众人踏着雪,步了来家。把他抬到一间小房内,放在一张床上。众人作别去了。钟生家人替他掸净了雪,叫取了副铺盖来与他睡下,烧了些姜汤灌下。睡了好半日,渐渐苏醒过来。钟生大喜,忙叫取了热酒来,叫他吃了两钟。又煮了稀粥,叫他吃了半碗。钟生吩咐家人照看着他,然后回到上房去安歇。钟生见了这乞儿,就像至亲骨肉一般,由不得心里惦着,再睡不着。但恐近日至亲骨肉末必如此。天才微明,就叫人煮粥与他吃。亲自又起身去看,见他动得些了,叫家人取了两件绵衣,一条绵裤,与他穿上,还叫睡倒。扶养了两三日,那乞儿已好了。他原没有病,不过是冻饿坏了的。得了这几日的饱食暖衣,屋里大盆火生着,暖气腾腾的,自然就好了。那日钟生来看他,他慌忙爬下床来,跪叩谢道:“小人已是死了的,蒙老爷天恩救拔,杀身也感报不尽。”钟生拉起来,道:“你姓甚么?是那里人?为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见问哭着说道:“小人姓钟,就是本京人。原也是个好人家儿女,祖上都是诗礼人家。因为自己不长进,自幼贪赌好吃才到了这个地位。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的。”钟声(生)听得他是同姓,又觉得他彷佛当日哥哥的形状,心有所触,忙问道:“你可有父母么?

今在那里?”他听见问这话,越发大哭起来,答应不出。钟生道:“问你缘何不说?”他方道:“老爷若问到这上头,我越发该死了,所以不敢答应。”钟生道:“你只管说。”他道:“我父亲原在此处住,后搬到清江浦去开店??为了一场人命,把房子也卖了,才救出命来。小人不成器,赌输了没得还人,将父亲的几两银子输子,不敢回家。遂投了一个四川丰都县姓顾的四衙,跟了去。这些年顾四衙又死了??丰都县的故四衙,焉有不死者。小人空身出来。几千里奔到这里,想到清江浦去,我又不敢见我父亲。在这里要寻我的一个叔叔,总问不着。年程荒旱,几个钱用完了,衣服也当卖吃了。后来没法,只得讨饭。谁知连饭也化不出来,所以流落到这个田地。肚里空着,前日遇那场大雪,故此就冻倒了。要不是老爷的天恩怜救,小人此时也喂了猪狗了。”钟生见他说的与向年嫂子话相近,忙又问他道:“你叔叔叫甚名字?”他做甚么事?〔他道〕:“我的那叔叔比我只大三四岁,离他时,他才十来岁,我只七八岁。如今就在眼前也不认得,也不知他做何事业,所以找寻不着。他的名字我常见爹妈说,他在城外公家读书,叫做钟情。”钟生听说,知他是小狗子了,却不认得。又真(问)了一句道:“你父亲叫甚名字?”你母亲姓甚么?他道:“我父亲叫做钟悛,我母亲姓鄂,我叫小狗子。”钟生上前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的侄儿,我就是你亲叔叔钟情了。”小狗子把他看了一看,看了一看他,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