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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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李闯贼恃勇败三军史兵部加恩酬众将(5)

你道姚泽民是朝廷家的一个侯爵了,如何又做了贼的大将军?他当日奉了天启的旨意,到广西省亲。

路过南京,慕钱贵之名,访探一遭,未遂其欲,愤然而去。虽接了夏锦儿、罗春儿两个妓女,嫖了两夜,总不起兴。怅怅起身,到了他父亲任所。姚华胄已死了三日,他一面报了地方官,交了牌印王命。一面将他父亲灵枢装载回南,到无锡县本家下了葬,然后进京复命。

天启已崩,崇祯即位。崇祯在藩邸时即耳他父子之名,又是天启面谕过,后来着他承袭。且他父亲又死于王事,就着他袭了侯。到了崇祯五年,李自成在陕西作乱三载,屡次遣将,不能剿灭,渐渐势大。崇祯知他父子善于谈兵,且他父亲又平过广西流寇。他是老将之子,必定有些韬略,特给他平寇将军的印,叫他往陕西剿贼。他口中虽会说如何排兵,如何御敌,说得固然好听,却并不知兵当作何调用。

《圣经》云: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千古来,不止一个姚泽民也。世上但会说大话的人,决不能践言。能干大事者,决不肯说大话。试看姚泽民如何?一路队伍不成队伍,军令也没有一个。先在腹内地方,还不敢放肆。一过了潼关,便沿途抢劫,比流贼还利害几分,所以当日有“贼梳官篦”之谣。他倒不爱金银,只是兵士们有掳来的好妇女,不许自私,必要送他,为夜间枕席上排兵交锋之用。如有隐藏者,定按军法,他帐房中的女子竟有数十。

姚泽民日夜惟与众妇女鏖战,那杀贼两个字全置之脑后,终日在营内盘桓。瞎贼探明了他这些信息,又知他是无纪律之师,便设计诱他。一日,姚泽民在内帐正同众妇女饮酒作乐,忽辕门传禀,有几个流贼来投降,有机密军情面禀。姚泽民听说,出来升了中军帐,命将降贼传入。贼进营叩见了,跪禀道:“小人们俱是朝廷好百姓,不幸为贼所掳,无家可归,只得依附。今闻得将军领天兵到来,闯贼素知将军的威名,十分畏怯。手下的众人越发不消说得,合营惶惶,个个怕死。大家商议了,同心归顺天朝。先差小人来禀上将军,请将军今夜去劫大寨,众人愿为内应。把闯贼获住,将功赎罪。但求将军上达朝廷,赦免我们众人之罪,仍放归农,感恩不尽。”姚泽民听了,信以为实,心中大喜。命赏了众人酒饭,叫他们回去报说,今夜一准进兵,众人可预备接应。天色傍晚,姚泽民传令合营人马全去劫营。不意到了那里,流贼伏兵四起。他身入重围,被众贼杀了个片甲不存,把他生擒了去。他一见了闯贼,便大呼道:“臣奉上命而来耳,谅臣岂敢与大王敌?臣非断头将军,情愿为降将军?”贼闯正要〈要〉买人心,命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他叩头谢恩,悦意归降,复乞恩将他营中妇女给还。李自成传令在各营查了与他。因贼兵多了,查了数日,方才查出,一个不少。别的俱无恙,惟这权夫人恹恹一息,到了营中,就告毙了。这是何故?他劫营被擒之时,闯贼预先分了一枝兵,暗暗袭破了他的大寨,将他所掳的妇女皆为众贼所获,大家分用。独这钟氏被一伙贼夺去,在帐方中行乐。

及至姚泽民求李自成查了回来时,二人只见了一见,钟氏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只落了两点泪就死了。这是他好父亲嫌贫弃婿,把女儿一位命妇弄去,送来做了军妻,得了这样个以阳物终于营帐。

李自成因姚泽民是侯,今归顺了,要加他一等。瞎贼道:他名字中有个泽字,许后来成了一统,以山西泽州为他的封邑,先封了他一个泽国公。贼民者谓之贼,贼民者即所以贼国。封他贼国公,是极。他欣喜无限,无可报恩,屡屡言及南京华丽富庶,女色又为天下第一,定要求瞎贼临幸一番。后来李自成残杀凤阳,皆他为之前驱,史奇为副,他一路行来,并无一个官军为敌,到处得功。瞎贼喜极说道:“若像这样行兵,所向直前,天下指日可定,明朝的一个花花世界算是你献与我的了。”因此又封他做献世大将军。真是个献世大将军,阅此偶忆一故事。昔有一人,门上悬“文献世家”四字之匾。有怒其大言不惭者,夜间以纸糊去文字二字,只存“献世”二字。其家次日见之怒骂,将纸扯去。是夜,人又将家字糊去,文字上一点亦糊去,只见“又献世”三字。

次日,其家又大骂扯去。第三夜,人又将文字糊去,家字上糊去一点,只“献世冢”三字。姚泽民为将,真是现世种也。

李自成素常极爱重他的才能,妙,姚泽民的才能只好瞎子爱他。故此番令他去救史奇。这劳正、游夏流如何得跟着他做了参谋?劳正的妻子被官兵掳去,打听得主帅是姚泽民,在父亲官场中他都是知道的。

又晓得是同省乡里,随后尾了来,要求恩讨回。忽听得姚侯被贼拿了去了,他遂竟入贼境来访问。不意他境(竟)是个情种。正是姚泽民封侯的时候,他求见了。将始末禀上,姚泽民愀然道:“有是有这个人,来时我问是宦门之媳,又且同乡,我以妹视之,并不曾行苟且之事。后遭了一番抢敌,惊恐致疾。我乞恩寻了来,次日即故。已经数日了,现葬在某处。”姚泽民差人领了他到坟前去看了,劳正痛哭了一场。他见这一座大新坟,不知是为权夫人而筑,只说是姚泽民的厚情,感激不尽,又来叩谢。姚泽民见他习儒,又念钟氏一脉,就留他在幕下做了一员参谋。这游夏流出家去了,如何也随着他?天地间的事,是(每)样罪孽都还可以仟悔,惟独不忠不孝之罪是通于天,再仟悔不来的。又是棒喝。游夏流自幼不孝父母,后受了恶妻多银那些凌虐。多银死后,他自悔往昔之愆,发恨卖了房产,出家当了道士。

因想陕西终南山内羽流有道者多,遂来投了一个道观中。挑水扫地,也苦了几年。偶然出山闲游,不意被姚泽民部下游骑获住。解到营中,问起也是江南人。游夏流那张嘴是极善说的,一篇奉承,姚泽民恨相见之晚,要留他在幕下。游夏流富贵心一动,情愿效劳,又还了俗。姚泽民也放了他做个参谋,待他更厚。这一次带他们南侵,这是他们恶贯满了。劳正是他父亲不忠之遗孽,游夏流是自己不孝之罪愆,都来享报应了。姚泽民领众到了风阳,寂然无闻,心中甚疑。扎下营寨,差人探视。城中各门紧闭,防守严密。他吩咐贼兵四处看有好妇女抢几个来要紧,再拿几个人来审问史将军的下落。众贼去了一日来缴令,道:“地方上闻得兵来,都是惊弓之鸟,早已逃个干干净净。遍寻妇人,一个没有。扫兴。只有走不动的两个乡老几拿了来等令。”

姚泽民命带了进来,问他前番史将军领兵在这里,往那里去了?那乡老儿战兢兢的答道:“大王爷饶我穷命罢,我乡下人并不知道什么史将军。只听见说有一个贼头逃到长河卫,被官军杀了。别的小贼头杀的杀了,降的降了,都带往南京去献功去了。”泽民大怒,将两个乡老儿命带出去砍了。令兵马直趋六合,姚泽民做了这几年的凶贼,残破郡县,戕害生民,因无强将雄兵为敌,意忘了自己是小孩顽的皮老鼠,不济不济的。公然以为是大将军,八面威风,英雄无敌。想道:我既然到此,可有空回之理?史奇两次失机丧命,大王又在此败了两场。我今日若得胜回来,不但有多少光彩,将来凌烟阁上开国功臣,自然是我第一位了。一个一字并肩王定然有分,岂不又荣似国公。他想了这个利字,把那个害定全然忘却。欣欣得意,传令火速进兵。数日到了六合,离城尚有二十来里。天色将暮,吩咐安营歇息,明早或打降或攻城,再作计较。正然命人相视地宜,好扎营寨。忽一骑探马来报道:“离此三里外,有一个大堡子。想是听得大将军兵到,都闻风逃去,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家家都有柴米食物,还有好酒,特来请令。”姚泽民听见有好酒两个字,不觉涎流,心中大喜,催到这堡中安歇。众贼听了,好生快乐,一拥如飞,顷刻便到。

有一个小衙署,明眼人见而即悟此为鲍信之公署也,非作书人旋诌出为姚泽民之公馆。做了寨府。姚泽民前日来时,恐一路掳不出好妇人来,将营中女子扮作男人带了几个,又选了个少年美贼来做龙阳取乐。此时到了署中,男女混杂一处,欢呼畅饮,那些参谋贼兵将各占房屋安歇。见果然柴米菜蔬多有,而且家家都放着两三坛各样的酒。众贼造饭吃毕,大家豪饮一番,大醉而卧,他这伙倒运的贼,你说这是个什么堡子?人都往何处去了?是那里来的这些酒?原来是尚智、林宗(忠)、慕义正在南京,史兵部接飞报说流贼不攻凤阳,竟奔六合,探得只五千人马,领兵贼帅系当年降贼的姚侯。史公命他三人连夜回去,随机应战。他三人到了六合,众人要聚兵迎敌。尚智道:“我们的人才散去不久,喘息未定,疮痍未复,又聚了来,未免奔疲劳困。我今不用张弓只矢,叫他一个难逃,只用我一千人足矣。”遂道:“可如此如此行之。”众人大喜,遂腾空了智勇堡,人都暂移到县中。连夜各处运了几干坛酒,酒中都下了蒙汗药,专候他们光临。

谁知这几千贼活晦气,该他们一劫同归,齐齐入了圈套。姚泽民见有好酒,就先饮了一个,何况余贼?不吃到酩酊,一个个尽皆迷倒。

半夜里,尚智众人探听明白了,领着一千人,分南北两门而入。虽有百十个不吃酒的贼还醒着,济得甚事?一刀一个,倒不如这迷倒的还不知痛楚。他们这是杀现成的,比屠户杀猪还省事,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个更次,五千流贼皆短了几寸,做了无头之物,不曾走了半个,《山海经》有一国一肩一足者,须两人相依始能行,如比目鱼相似。流贼若只有半个,如何走法?把一个智勇堡竟成了个枉死城。众人到了衙署中,见姚泽民脱得精光醉卧,一边睡着两个标致小贼,一边睡着三四个少年妇女,也一丝不挂,都醉醺醺睡倒。把那男女都杀了,将姚泽民绑缚起,他才知觉醒转。尚智素知崇祯切齿姚泽民,故将他生擒。并他的游、劳二参谋同众贼将,都一齐绑起,解到南京。马匹器械报了数。史公详细修了报捷的本,叙了众人的功,打了囚车,将姚贼众恶解送京师去了。鲍信命众人在智勇堡外挖了个大坑,将五千贼尸同埋在一处,成了一个大堆,《西厢记》惠明云:把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此则是五千人做了个土馒头馅,亦甚惨之极矣,此时人皆称为流贼坟。

这智勇堡后来荒芜了,虽是一片空地,人皆谓之曰血湖,至今尚有遗址。且说崇祯见了史公的本,已将姚泽民等解到,圣心大悦。献了俘,告了庙,将姚泽民碎磔于市,众贼袅首示市。游夏流、劳正同着他们,也就短了些,弄做个身首异处了。姚家的世袭,自姚泽民之时就削夺了。因念他祖父功劳,还不曾虽难为他家属。后因他为贼的的先锋,诱李自成残害了祖陵。崇祯恨极,将他妻子桂氏,同姚予民之子姚步武,俱皆正法。

连姚广孝的封赠都夺去。他原配享成祖,把牌位也撒了,此时磔了姚泽民,圣怒未已,传旨命将姚广孝掘出戮尸,旨下到了无锡县,地方官也只说二百多年他定成枯骨了,谁知挖了出来,是一副孔雀斑的杉木棺材,完完全全的。打开了,他面貌如生,丝毫未动。衣服见风粉碎,光光的拉了出来,将一个秃脑袋割下,身子借了狗肚子,零碎葬在他腹中了。姚广孝在生劝燕王造反,杀害了多少忠良,万恶滔天。他在阳世虽贵极人臣,冥冥之中不知受了多少地狱之苦?今还转世为姚泽民,受了一剐,波及戮尸?姚华胄却是他亲生之子孙,过了二百余年,还至于覆绝宗嗣,而况于恶秃之正身乎?为臣不忠,做人惨刻,其报若此,宁不寒心。崇祯见慕义等屡得大功,叹道:“若有此辈十数人,贼乌足平也。”又降旨:慕义、林忠、尚智各加右军都督府都督,国守加都督尚智(知)。其千把总加都督佥事,给赏币钞有差。鲍信着升北捕厅通判,仍摄三营事务。贾文物有病,虽未到任理事,着升兵部职方司郎中。史可法、乐为善皆能荐贤为国,着晋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职衔。旨下,众人谢恩受职,贺喜热闹,是不必说。那慕义、林忠、尚智、鲍信同众千把都不过是一个编氓,虽然是他们忠义之心,谋勇之能,得享天禄。

再说李自成全部人马回到陕西,等了许久,总不见史奇、姚泽民的音耗,遣细作到南京来打听。那细作去了些时,回来报道:他二人已被擒斩,献俘就师,人马丧失去全尽。李自成听说,大怒道:“我自兴兵十有余年,从未有如此丧师败衄。”即传牛金星、宋献策并众将商议,道:“我连年失尽威风,此后也不必流往别处,但厉兵秣马,养成锐气,直透北京。也行些假仁假义的事,要买人心,攻城掠地,一人不杀。俟到了北京,孤家高登九五之后,再发兵四出,何愁天下不归我掌握?”众皆赞扬道:“大王神机妙算,岂臣等愚想所及?”此后他各营操练兵马,以俟大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