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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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谄胁小人承衣钵为衣食计膏梁公子仗富势觅富贵(1)

交话说戴迁搭船南来的这少卿,他名字叫做甚么?他单名一个敏字。他父亲原任南京太常寺正卿,致仕归家。父子别了多年,他告假回广东省亲,带着家眷一同还乡。他有一个妹夫,是个钱可欺人、势可压众的呆公子,嗟乎!有钱便可欺人,有势便可压众??

二语令人恸杀。姓宦名萼,表字盛之,现在南京居住。他到了南京,同妹夫妹子相会了。宦萼接了舅母来家,演戏扫尘,不用细说。住了数目,换船起身去了。且说这宦萼??他父亲名叫宦实,以科甲出身,历仕多年,年将耳顺。先在陕西做了十年布政,后升南京户部侍郎,目下现任北京工部尚书。他不但官居八座,那家中之事也就不下数十万了。真是库有积金,禀有余粟,富贵两个字在南京他家也就要数一数二。后来见魏忠贤威权震主,举朝文武皆为之假子,他恐有差跌,也随众拜在他门下,做个干儿。魏忠贤因他是齿爵俱尊的儿子。自然又格外垂青,伏后陈忠参本一案。因此势焰滔天,威名吓众??夫人艾氏,单只生得宦萼一个。那宦萼自幼生得性质粗顽,面皮丑陋,混混沌沌,就像不曾斫开七窍的顽石一般,他父母却十分珍爱。世间之父母,任儿子愚丑痴顽,未有不珍爱者。此所谓父母深恩,昊天罔极也。宦实任南(京)户部侍郎,自幼就替儿子定了侯敏之父侯太常之女为妇。

他这妻子刘氏,自幼娇养,恶性成习,就有河东狮之风,具鸠盘荼之貌。宦萼这人连天也不怕,父母也不畏的,但是见了他,不由得心中就畏惧几分。他也常自己想,他一个瘦弱妇人,我这样一条壮汉,打也打得过他,骂也骂得过他,怕的是甚么?想到了此处,胆子就壮了起来,走进房去试试。不想一见了面,侯氏把眼一看,他浑身便打一个寒噤,心里劈劈的跳起来,不知不觉四脚都软了。上床上禁不得再看一眼,便不妙了。问一句话,那颡(嗓)子不知甚么堵住,连应都应不出来了。若再三追问来说甚么,脸脖子都挣红了才答应得出两个了:“我不。”试了几次俱是如此,知道这个硬汉做不成,躲避着些为妙??喜得腰中有一副争气的好本钱,夜里还可以博他一个欢心。日间轻易不敢入内,只在外厢起坐。他终日在家无事,饮酒食肉之暇,这也是此辈的两件正事。

或欺凌里巷,或唬吓善良,或嬉戏梨园,或遨游妓馆。真是贵公子的要务。

至于亲戚朋友,长亲父执,一概不相往来。只有一个篾片,姓邬名合,祖代以帮闲为事,传到了他,越觉精妙。那谄笑胁肩,撮臀捧屁的身段,谄笑胁肩撮臀则知之,但屁不知如何捧法。大约非此帮闲世家,他人不能也。是他衣钵,自不必说。更有一种能识人意的聪明,凑趣奉承的话语,人却难及。

因他有这些妙处,那宦萼十分喜他,一刻也离他不得。宦萼虽是个目无亲友、一毛不拔的主儿,与他倒相合得来,却常常得他的资助,饱他的酒食。

宦萼家中有一座花园,他父亲曾请了个文人起个园名。那人取“绿竹猗猗,有斐君子”的意思,题曰斐园。果然山石玲珑,树木掩映,楼阁参差,池沼婉曲,十分富丽。一日,初夏天气,百花尽谢,莲叶初舒。他斐园中有一个啖蚊轩,面向莲池,四周有数十棵榴树,前后翠竹参天,桐阴匝地,四面皆窗,一望无际,真好一个凉爽的去处。你道何谓啖蚊轩?

啖蚊者,何物也耶?骂痴顽公子太毒。因取古时齐景公的一个故事。说当年齐景公天暑独卧,听得帐外蚊声喧然。景公道:“白鸟营营,是以饥耳。”开帐放入,任意恣啖。此轩是他避暑之所,取其豪迈之意,故命此美名。一日,那宦萼坐在上面一张大凉床上,甚觉无聊,因命取酒来吃。左右答应了一声,不一时,海错山珍,嘉肴异果,罗列满案。家人将一个莲蓬头的紫金钟,筛了一杯驴精粉调的补肾酒奉上。是呆公子享用之物。宦萼改过之后,不复再见用此。他独饮了几杯,此可谓压惊酒??愈觉闷将来。叫过一个家人宦英,吩咐道:“你到老邬家去,说他为何几日不来找老爷。近日如此自呼者甚多。今有要紧话对他说,叫他就来。”宦英领命就跑。又叫他回来,说道:“你说我老爷在园中吃着酒等他,快来才妙。”宦英道:

“小的只听老爷吩咐,他若来迟了,下次不许他上门。他若听得这钩语,自然如飞就到。”

宦萼喜道:“你好想头,停当用得。”宦英见主人赞他,一团高兴而去。须臾,宦英来禀道??“邬相公来了。”宦萼道:“叫他进来。”

原来那邬合已在扇外站着,听得他叫来二字??就忙忙曲着腰跨进门槛,便一揖到地,道:“门下晚生连日未得趋侍,有罪有罪。”宦萼也不起身,只把手略举了一举,是个大老官样子。叫看坐。从人早将一张杌子在桌横头放下,邬合谦逊一番,方敢就坐。官萼命斟酒,左右斟上送来。邬合忙立起身接在手中,满面假堆一个笑容,说道:“连日不曾侍奉大老爷,罪已擢发难数,怎敢反蒙赐酒?”宦萼道:“便酒不必过谦,你且干过。”邬合深深一恭谢了,然后一饮而尽,方才坐下。

因问道:“你家离我府中甚远,今日怎么来得这等快?”邬合道:“昨夜梦见祖父说道:‘宦大老爷天恩如此,你虽有事,明日可去请安。若是宦大老爷一恼,连我们在阴司都有罪犯。’晚生今日清早就来的。因途中遇见了兵马司差人,同他到茶馆中说了一会话,问他贱内可有些影响,然后急急赶来。路上遇着英大叔,听得说大老爷传唤,小人恨不得连手放在地下,如狗一般撂着蹶子跑来。”宦萼笑道:“你家好在行的祖宗,才生下你这样知趣的人来,可爱,可爱!”邬合忙躬腰足恭道:“不敢当,大老爷过奖。”

二人说得投机,从新添上精肴异馔,美酒佳酿,吃了一会。宦萼道:“吃酒顽耍,定要三四个人才有趣。你的学问高,见识广,还想个妙策,访得一两个绝顶富贵的朋友方妙。”邬合道:“城中有一个富翁,叫做童百万??大老爷可曾问(闻)名么?”宦萼道:“我也知道此人,却不曾会过,不知果是如何?”邬合道:“那童百万名自大,今日何此名之多也。晚生也认得他。他家里真是豪富??金银满库,米豆千仓,圆的是珠,光的是宝。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十数座当铺,千百间佃房,南乡的田,江北的洲,山中的大木,江里的鱼套,都是有的。虽比不得老爷府上奢华??在南京也还颇充得第二。晚上愚意,像这样人家,将就同他相与也罢了。”宦萼摇着头道??“他钱倒也罢了,只是没有官势,如何好同他往来?”邬合道:“他近日大非昔比。也为人欺他没势,他去年拿了好些银子,纳了一个甚么团于蓝的头一名监生。他自己说大得很呢??自己说,妙。人无有不自己说大者,不知他人之见,其小无比。”

不过四五十年就要选州左堂,还是欺人的大话,大约四五十年尚未必选得着。比本县大爷还大一级。这是真。这州左堂不知是件甚么东西,大约大得很了,他还嫌官小,要到黄河里去效用。据晚生揣度,他这一到河里,大约鳖都司的前程??他自然有的。昨日回来,竟抬了一顶比四〔人〕轿还大的二人轿〔夫〕,四名轿夫轮班抬着走。那轿衣都是北京屯绢做的,五岳朝天时样的大银顶,耀眼争光。跟着一阵家人,穿得好不体面。都是马尾织的瓦楞帽儿,一色油青布直裰,净鞋净袜,夹着一个描金护书,说是外国狮子皮做的,里面放着许多洒金朱砂笺拜帖。又有一把大银顶雨伞,说是高丽纸裱的,苏合油搓的,偶然撑将起来,真是遮得天没日头呢。还有一张交床,上面放着一个像小孩垫底尿褥子,灰灰的颜色面,就不曾细看是甚么做的,大约也自然是件宝贝了。晚间打着一对大坛灯,一边写着候选州左堂,一边是通红的童衙二个大字,好不官样。一个长班在前喝道??竟同那些街道巡厅坊官捕衙众位当道老爷们来往。街上人看见,都哎(咬)指侧目,遇见他是犹恐避之不及,惧其势耶?畏其臭耶?谁敢不叫他一声大老爷?

借邬合口中,极力贬江南暴发户之援例辈耳。看者勿责作书人嚼舌。闹热得紧??

晚生曾听得人说,他七八代前的祖宗,在古时也曾做过八座的。这才真是遥遥华胄??据晚学生看来,除了大老爷,也就要数他呢。宦萼道:“你说得如此动火??姑算一个。怎么再得一个才妙,你再想一想。”正说着,长班来回话,说帖子同呈子都送到县里了。县大爷说知道了,自然领命。邬合又向宦萼道谢,望长班说了动劳。好!必有之事,必至之理。坐下,忙忙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箸菜。又想了一会,道??又有一家,是前科发甲的贾老先生讳文物的。他令先尊贾翰林名播一城,他令先岳富户部富闻四处。他家中房子住着有几十进,门面漆得雪亮,彩画得光烂陆离。正中悬着个伽楠香的匾,斗大“进士第”三个石青地的金字。外面竖着四根沉重旗杆,刷得通红,下边白玉石雕花鼓子。这个体面豪富,在城中也就要算第三家了。至于他肚子里,晚生粗人,虽不能窥其际,但听他说一句话,就文绉绉得可爱,真是出口成章。间或腆着肚子遥摆起来,果然是那名公的体态,比那俗人大不相同。若除了他,再遍寻也没有了。宦萼皱着眉,道:“罢??倒也罢了。只是听得他的举人进士来得有些不明白,恐人讥诮我这样一个大公子眼中不识人。”邬合道:“大老爷又来。这半截话妙甚。本要驳他说得不是,却不敢出口??连忙缩住接下语。他虽有些不明白,如今公然说是科甲,谁敢说他是假的?他又拜在魏上公门下做了亲孙子,谁不尊敬他?亲孙子强于假进士多矣。敢道半个不字?况他连诗都会作的。若同他相与了,哏,人还要夸大老爷有眼力呢。”宦萼道:“何以见得?”邬合拿个指头在桌子上尽(画)着圈,道:“人都赞大老爷是富贵才子,所以才相与这样富贵文人。有此美名,谁不钦仰?岂不妙载!”宦萼道:“你倒不管他才与不才。既有财势,你明日就去对他两人说。我大老爷从不屑下交的,因慕他的豪富,要同他做个朋友??看他们意思何如。说明白了,就来覆我。我明日下午等你的回话。”邬合道:“他二人听见是大老爷要相与,自然钦此钦遵,敢不从命?晚生明日去说白了,定来回覆。”说了,又连吃了十数杯,酒已大醺。日将云暮,起身作了八九个揖,作别而去。

将此后文权且按住。再说钱贵自从遇了钟生,立誓洁身以待,正想寻个由头,做个下马威。

恰巧竹思宽要想嫖他,被他一场撒泼,骂了几日,郝氏也觉得没趣。过了些时,见他气性瘫了些,又劝他接客,他决意不从。又过了些时,北京来了一位贵公子,拿了五十两银子来,要嫖两夜。鸨儿爱钞的心肠又动,先好劝他依从,钱贵誓死不依;后便加之凌迫,钱贵几几乎丧了性命。郝氏虽爱钱心盛,到底是他亲生之女,恐当真弄出把戏来怎处,只得再三婉求??辞那贵公子去了。你道这个公子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听我慢慢敷演出,便知详细。

当日嘉靖皇帝时,偶然想起昔年随太祖平定天下的这些功臣,后因永乐篡夺了建文,有不肯依附者,尽皆削夺世袭。嘉靖不忍负他们的功迹,皆继绝世,命查他们嫡派子孙,承袭封爵??刘诚意、徐中山、常开平等子孙都袭了公侯伯之爵,又想起少师荣国公姚广孝,永乐篡夺之力,全是他功为第一。他虽是个和尚,必定兄弟叔侄还有宗支,奉旨到无锡县查访。那时有个姓姚的,名字叫做姚华胄,家私富贵,人也不是个一丝无能的。不论九流三教,诸子百家,他虽未必件件精通,却也无一不晓。且那一张利嘴,谈兵说剑,论古敲今,口若悬河,容易人也说他不过。正在英年,生得好个齐整相貌。姚华胄此时闻了这个旨意,到县中具诉??说他是姚广李嫡派子孙,应当承袭。知县驳道:“荣国公应当袭爵,僧纲司何由有孙?”

姚华胄初意说是荣国公的亲孙,万无不准,就不曾想到了一个和尚如何有儿子传代。见知县这一驳,着了急,暗馈了知县一分厚礼,改报系姚广孝胞弟姚广忠子孙。自来相传,只闻得姚广孝有一位贤姐,并不曾说他有兄弟。你道这姚华胄到底是谁的子孙?这姚广孝本医家之子,他父亲精于岐黄,生性佞佛,只生一子一女。他那女儿真是女中丈夫,识字知文,深明大义,夫死守节,教子成人。他虽是个女流,强似那铁铮铮的汉子。自从姚广孝助燕王篡逆??他知道了,恨之骨髓。后来姚广孝封了国公,衣锦荣归,那时他父母已殁,来见贤姐姐。

他贤姐姐闭门不纳,隔篱道:“我家从无此贵人。”姚广孝识其意,变僧服而往,姐犹不与见。家人劝之再三,其姐不得已开门,自立于中堂。姚广孝入,拜谒甚谨。姐怒道:“世上做和尚不到底的可是好人!”便抽身而入,姚广孝愧赧而出。姚广孝固乃姐之罪人??然尚有人心。若今之今(人)少得微名,伯叔亦渺视之矣,何况于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