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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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雨霖铃(一)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季来临的时候,店里的顾客不会很多。

稀疏寥落的几个人,点一碗牛肉面或几盘简单的下酒小菜,沽一两最便宜的红高梁,静静坐在角落闷不做声地喝,临走的时候也都大多不喊小二结账,依旧只是默不做声地走到柜台三言两语的把钱付了,来来去去,行色匆匆。

少有携朋带友兴致勃勃,进来就大声喊着要好酒好菜伺候着的主儿。

这个时节,仿若连人的心情也会被雨水****,从心底透出粘稠而潮腻的慵懒。

这般冷淡的景象,一天下来,怕也难挣到几个钱。

好在店面是自己的,省去了一大笔租赁的开销。

也托几个在朝中谋事的朋友的福,每个月给官府衙门的捐税、摊派下来的银两,也都一并省去了。

即便这般门可罗雀的景象,店铺却依旧可以照常维持下去。

事情有时似乎就是这样。

有些掌柜苦心孤诣地经营,千方百计地招徕顾客,却也不见得会比这间随心随性经营的流云芜草赚得更多。

师傅说,好多事情,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恰如这个季节,两京一十三省的土地上旱涝不均的景象。

站在柜台边,听着窗外浠浠沥沥的雨声,绵亘的纤柔中听得到厚重而圆润的回音,和着手下算珠噼噼啪啪的撞击声,清寡而寂寥,是一直迁延到耳畔的寂寞。

桌上的账本里整齐地码着这个几天店铺微薄的流水,纸页上斑驳的油渍,是岁月流经的痕迹。

拨打着算盘一页页核算下去,手指摩挲过纸页粗糙而细微的纹理,感觉就像抚摸着逝去的年华。

离店不远的青楼里,作起幽怨琵琶声。

《刹那芳华曲》低回婉转的曲调中,传来一女子若有似无的歌: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苦寒,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我放慢拨弄算珠的速度,细细聆听着雨中传来的一个烟花女子的歌。

被风尘荡涤过的声线,有淡淡的脂粉味道,吐字和唱腔中流露出摄人心魄的妩媚。

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哼,这样的歌子究竟是发自内心,抑或只是这个季节缓释闲散心情讨得顾客欢心的小小把戏?

这些女子在浓艳场上勘过多少俗世繁华,对爱情怎还可能保有希冀。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我想起一个女人的诗句。

一个我熟悉的女人。

一个错爱,失爱,绝爱的女人。

窗外的雨声大了,水滴打在店外的芭蕉叶树的叶子上,厚浊而沉郁,将那忧郁的琵琶和妩媚的歌声渐渐隐去。

忽然想起那个向我射来夺命一镖的女人。

她是我的同门师妹,曾经许诺要在我身边过完一生的女人。

我们彼此恋慕,以至于彼此都成为对方心中的最隐秘的弱点,缱锩的温柔纠结在一起相互牵绊。

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我听到身体中的某个位置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这么多年,她的话一直都在我的梦中不断地被重复,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梦里,她看着我,眼神中有无限的悔意,却又那样坚定决绝。

她说: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的,这就是江湖。

她说这话的那天,我最亲的人为了救我死在她的镖下,而我一个人灭了崆峒。

直到今天,我不再拿剑,她的眼神和话语也仍旧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江湖…

这么多年,我依旧没能退出江湖。

这烙印是深深附着在意识深处的,直抵你的灵魂。跟拿不拿剑无关,跟用不用武功无关,跟开不开店铺也无关,跟是否有人记得无关。

想起有位朋友跟我说,他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她是无辜的,却被这样的埋葬在我的江湖中……

清风骤起,将一片枯黄的梧桐叶不偏不倚正好吹落在我面前的账本上。

叶子上的水珠,汇成一渠小小的水道,沿着叶脉的纹路流下。

只是小小的一滴,摊润开来,便将账本上的字洇湿一片。

我有些欣喜地拾起账本上的那片已经有些枯黄的梧桐树叶,用手指向着叶脉边缘轻轻划去。然后仔细打量着抚摸过叶锋的手指。

没有鲜血流下。

甩手将叶子送回窗外雨中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失落无法抑制。

印象中,有一个人,可以把这小小的叶片使成见血封喉的利刃,我以为她回来了。

她是我的老主顾,喜欢坐离柜台最近的桌、吃这里的牛肉面。

她吃面时总是抱着碗,狼吞虎咽,什么都不顾及,谁也懒得搭理,吃完面会端起碗呼噜噜大口地喝汤,然后和我聊天调侃,嘴角稀薄的笑意中镌刻着简单而纯粹的幸福。

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我会想起当年的自己。

当我手上还有剑的时候,我也是像她这样,吃饭时会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往嘴里塞,骨子里对那些这些温慰的东西会产生时序性的依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吃到下一顿。

食物是可以慰藉灵魂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爹妈还亲。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可能几个月不来,也可能会突然在客栈中出现,时而男装时而女装,坐离柜台最近的桌,用筷子轻轻敲打着桌板,点最大碗的牛肉面。

想来只是二十岁的女孩子,结账的时候最喜欢说得话却是: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呀。

像梧桐树一样,落一叶就可以让天下知秋的女子。

她们都是曾经触及我内心深处最绵柔的部分的女人。

时隔这么久了,我甚至都已经忘记自己是否爱过她们,但我记得她们都曾经令我心疼,在我生命中一闪而过。

匆匆的一瞬,须臾连接永恒的长度。

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悠远到无法被度量的幸福,不值得相信。

即便不被忘记,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在回忆中,被时间模糊到圆满的……

我噼噼啪啪地敲着算盘,将手下的账本翻过一页。

小二端一碗煮好的水饺放在我的面前柜台,脸上有憨直的笑容。

掌柜,已经过了晌午了,您还没用膳。

我笑,放下账本和算盘,端起热气腾腾的水饺。

你呢?

蒙您挂心,小的已经用过午膳了。

呵,谢,饺子啊?我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一脸欣喜。

您不记得了,今天立秋。

他殷勤地应道,谦卑而隐忍的语气。

噢,立秋了呀。

雨更大了些,店外的滴水檐已经缀出一条水帘。

雨瀑的声音焦躁而急促,宣泄般酣畅淋漓。

掌柜,您要没有其他吩咐,趁现在客不多,小的出去一会。

他转过身,拿起靠在柜台下的油纸伞和盖着淀青花布的竹篮,朝店门口走去。

这么大的雨,还要出去?我从碗中夹起一只饺子,轻轻咬断,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这阵子雨多,生意不好,伙计们商议着想点办法来填补一下店里的亏空。再过十天就是七夕了,后厨做了点乞巧果,指小的去后街的卖给那些花街柳巷的姑娘们。

也难为你们了,若雨再大,就早些回来,不要卖了。月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瞧您说的,哪里是为了那点月钱。小的在流云芜草这么多年,生意好坏,您都不曾拖欠我们这些个伙计一文钱,逢年过节、家中生老死葬,您还多给钱补助。小的这么做,也无非是想为小店进份绵薄之力。

听到他的这席话,看着他撑着伞,拐着竹篮走出流云芜草的背影,不由为我的清冷的心头添上几分暖意。

能将别人对自己的好,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点点都记在心上的人,都是极其善良的,不应受到伤害。

一个人一旦心中只存留记恨,处处留心保护自己,不再轻易付出、感恩、敬畏,那人世间存留的最后一点温情,也会逐渐冷却。

这样的人,不容易幸福的,就像现在的我。

我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着口中的水饺,品味肉和蔬菜混合调配出来的,精致而细腻的清香。

师傅走的那天,也是大雨倾盆的。

那天,我茫然无助地站在崆峒派的大殿前,所有的鲜血、罪孽都被大雨中冲刷至模糊冷却,留在有苍白的记忆中。

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呀。

雨季来临的时候,店里的顾客不会很多。

我开始沉溺于这雨季的慵懒之中,粘稠而暧昧,有潮湿的心绪和淡淡的忧伤。

自是愁人愁不消,非干雨里听芭蕉。

芭蕉易去愁未去,移向梧桐转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