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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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九叶草(四)

那年春天,我亲手将我恩师的剑和遗骸葬在华山之阴,历代剑圣长眠的剑冢内,也亲手埋葬了我的爱情。

十一年后,我不再拿剑,开了这家名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一个女人曾问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店铺取名为“流云芜草”。

我说因为我喜欢。

他媚笑,娇嗔地骂我敷衍。

这不能算是敷衍。我只是告诉了她最直接和充分的理由。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流云芜草,其实只是我当年记忆中的一个碎片,因怕被划伤,所以不愿拾起,却从未遗忘。

记得出山前的那年,师父总让我与他在后山那片广阔的草地上对剑,不停的破招、拆招、格挡、反击,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那年的草长得很茂盛,草地软的像地毯,躺上去很舒服。

在一场生死攸关的比武中,如果你赢不了别人,那么就必须胜过自己。师父说。

如何胜过自己?

扔掉手中的剑,用最快的身法逃离。

那岂不会有辱师门,落为旁人笑柄?我诧异。

肤浅。他朗声大笑。本来是珍惜生命觉悟,最自然的常理,但在江湖所谓的名门正派眼里,却被扭曲为退缩的懦弱。江湖中的得失荣辱、爱恨情仇,不过是一笑烟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江湖中的俗事浮名,看扁了一文不值,看透了万事无事。为师不想你为这些所累。

明白。我回答得似懂非懂。

师父说:你看这地上的草,它们到冬天就会全部枯死,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绿草如茵,但你要知道,那已经不是今年曾被你压在身下的草了。江湖,太多的人事飘零、阴谋恩怨,纷纷扰扰,若能隐退江湖开家客栈,与几个老友把酒言欢,也不枉此生。

我枕着手,静静地看着天空,那些话连同那天的流云,地上的青草一同印入了我的记忆中。

真奇怪为什么我还记得我出山时第一战的情形,而且如此清晰,这么多年了,我本该忘记的。

那次的对手,是崆峒派的大弟子吕作晴。

那边说想通过比武,化解两派的宿怨。

师父让我去。

比武时,他为我挡下了我最爱的女人从背后射向我的致命一镖。

我抱起师父慢慢变冷的身体,问她: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她说:我没有选择,我家人的命都在他们手上。

他们?

崆……她没说完,我看到一把剑从她胸前透了出来。

她苦笑,血从口中流出: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这就是江湖……

大胆刺客,胆敢在我派大殿前撒野,还伤我贵客!给我拿下!

掌门一声号令,在场的崆峒弟子全都冲了上去。

我奇怪为什么拿下一个女刺客竟然需要动用这么多人。

很多剑插进她绵软的身体。

她看着我,眼中有无限悔意,却又那样坚定决绝。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当我邀她同上崆峒时,她为何抱紧我,流着泪要我别去。

而当时,我却一心只想让她分享我赢得众人敬畏目光时的荣耀。

救我家人。她说,一字一顿,眼角划过大滴的泪。

插入身体的剑被拔出,她倒下,像被飓风折断的垂柳,生命以一种暴烈的状态凝固。

我看到猩红的液体流出,****她的衣袂,****地上的石砖,慢慢渗入石砖间缝的砂土中。

尉迟天草!你勾结外派妖女,欺师灭祖。今天我崆峒派就在这里替错剑堂清理门户!众弟子听令!对这样的武林败类不必讲什么道义,人人得而诛之!有人杀猪般嚎叫。

那天的太阳很烈,树影投射在崆峒派大殿前灰色的石阶上,稀疏而斑驳。

刺眼的光和对比太过鲜明的色彩让我感到眩晕,亦不能分辨耳中听到的话是否真切,但我分明地看到很多人围了上来。

这是一场怎样精心安排的局啊。不知在他们心中排演了多少遍才得以现在这般圆满。死的是错剑堂堂主,杀他的是他最器重的弟子所心爱的女人。有全场崆峒的弟子作证,我百口莫辩。

这谎言,会被描上边、绣上锦,传遍江湖,绝世无双,然后连同错剑堂一起被江湖遗忘。

一剑在手,万剑随心。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慢慢挥起,剑尖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印痕,发出刺耳的鸣音。

错剑诀·天地同归!

出山后所出的第一招,竟然是错剑诀最后一式,我笑,感到一切还没开始,就即将结束。

那些崆峒派的乌合之众惊惧地看到自己手中的长剑不为所控的飞起,直刺向他们的天灵……

然后,天地同归……

我仰头大笑,泪如泉涌。

忽然间,大雨倾盆。

我出山那天,我最爱的人杀了我最亲的人。而我,一个人灭了崆峒。

那年春天,我亲手将恩师的剑和遗骸葬在华山之阴、历代剑圣长眠的剑冢内,也亲手埋葬了我的爱情。

师父死后的第十二年,我放下曾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剑,开了一家叫流云芜草的客栈,开始每天抱着算盘为柴米油盐和蝇头小利而忙忙碌碌、斤斤计较。

很多人来,很多人走,就像天上的白云苍狗,地上的野草枯荣。

但流云芜草依然生意兴隆。

有一天,一个很年轻的客人问我:你是不是尉迟天草前辈?是不是那位错剑堂的四弟子、江湖上被人称为剑魔的天草四郎?你可愿收我为徒?

我笑。我不是江湖中人,我只有一家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打扰。他表情很失望,掉头要走。

客官。我叫住他,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能把账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