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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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杀破狼(一)

我们是为了享受华丽的生命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的唇齿在启合之间构思无从构思的云雾,我们的眼睛在挣扎之际触摸无从触摸的涤水,我们的耳朵在徘徊之时接近无从接近的远山,我们的心在捶捶的每一刻计划难以计划的来日。来日必方长。我知道你的船现在飘落到哪个地方。它没有喘息的余地被推往更高的风浪,在那里凝视更深处的安详的河底,那是我永远随你而去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绵白柔软的质地,轻易接受你的一切过往。

缘起

有段时间,我在湖北江陵的一家镖局做镖师,后来镖局经营不善关门。

其他的镖局都不原意收留我这样来历不明的剑客。

不能压镖,又没有人愿意雇一个剑不离身外地人。

我身无分文,几乎饿死街头。

弥留之际被逛庙会的张居正当作死狗一般拖回家中,救了下来,后来还做了张府的护院。

在江陵的一年,一直蒙受张家的恩惠。

那些日子,是我漂在江湖中最安逸清闲的时光。

偶尔巡视一下府院,传授家丁一些防身健体的拳术。

那时候张居正的眼神不似现在这般,有温暖笑意,仿佛盛日下晾晒的麦穗,饱满谦逊。

立春以后就是惊蛰,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动身去华山。如果路程远的话,就要早些启程,只为能赶在清明的时候到恩师的墓前拜祭。

临走时,张居正无论如何都要为我卜上一卦。

知他是好意,可我终究不是什么乐天知命的之人。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经史子集,对你来说要比命理玄黄之术有用的多。

我笑着拒绝。

对于那些命理之术,我总是感到恐惧。

若是一生早有定数,所有的辛苦遭逢、幸福快乐在我们出生那一刻都被设计好,那我们这一辈子该有多么无力和凄凉,我们在这喧嚣尘世游走一遭的意义何在?

临走的时候,他看着我,笑得无风无浪。

那次走后,我没有再回张府上,在江南一路辗转,居无定所,飘来飘去,做保镖、护卫、散工、抓些朝廷悬赏的缉拿在逃的人犯。

许多年之后隐退江湖,再也不用顶着剑魔的名号一边应付一个又一个的好事之人一边又要为口腹之需而绞尽脑汁。

在江湖中行走的那几年,路上常有相士拦路说要为我卜上一卦,我通常都是一笑而过,但每次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完全将那些相士吸引我注意的故弄玄虚之语置之不理。

事实上这些貌似危言耸听的言论多半都正中我的下怀。

若要论及何时我始对这些子不语①(①指关于怪异﹑勇力﹑叛乱﹑鬼神之事。语出《论语.述而》:“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东西耿耿于怀的话,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的。

流云芜草头开张的几年,张居正还是侍讲学士令翰林,每年有半月的时间可以告假省亲。

一出京城,只要时间充裕,张居正必会到这里,小住几日借机与我闲聊几番,畅醉几回。

记得有一次喝多,我已经记不得谈及何事,话题忽然扯到了命运二字上。

我笑说不信,如果真能靠占卦问卜驱灾避祸的话,那天下哪里还会有甚多不幸之人?

张居正笑笑说,命运二字需拆开来解。命是天定的,生老病死自有纲常,运却是风水阴阳之术可以左右。

我乜眼看着他,奚落道,那敢问张大人的官运何日才能风生水起?

他默不作声,闷不出溜地喝酒吃菜。

我继续落井下石地逼问,莫不是命中注定做一个五品补阙啊?

他的阵脚不乱分毫,一边吱溜一口酒叭嗒两口菜,一边不紧不慢地拿些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话来搪塞。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我有些失望,自顾地小声说了句,也罢,终不过是些江湖骗术。

张居正一听这话乐了,放下酒杯问道,真若不信,如何还需多问,口是心非了吧?

忽然被他揶揄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唉!我自嘲地笑笑,自斟一杯端过饮了。

张居正得胜一般哈哈大笑,吱溜再饮一口,言道,命理之说,信与不信,人心各自有主,着实无碍,但以平常之心待之,便如引水浇田,有利无害,然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若刻意追溯谋求便也是地狱。

人一生的命势真如太岳所言,可以尽数推演得算?

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道循环,五谷丰欠,四季更替,生死轮回,自有其纲常理法,若能得悉一二,以推知天命祸福又岂是难事?

说的煞有介事一般……我笑。

他看我一眼,笑而不语,许久才闷出一句。

掌柜可知道杀破狼之说?

杀破狼?我摇头苦笑,恕在下才疏学浅,愿闻其祥。

北天中央正宫的紫微星垣有一百零八颗星斗,各行其律。古人尝用紫薇斗数的星位占卜社稷吉凶,以及个人的运势休咎。所谓的杀破狼,是指紫薇斗数中的七杀、破军、贪狼三颗星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的格局。历朝历代,每逢杀破狼三星会照,乱世将临,天下必将易主。

张大人怎么忽然提及这件事?

命理之事,我亦何尝不想它只是一场骗局呢,张居正长叹一声,半月之前偶尔翻阅钦天监的史案,嘉靖三十九年腊月二十九日,杀破狼三星照会……

嘉靖三十九年……我努力回想着当年的年景。

记忆中,那年似乎确与往年有些不同的……

啊!那年是不是一个腊月都没有下雪?

嗯!张居正点了点头,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日午时三刻钦天监监正周云逸被东厂杖毙在午门外,那天也是他的祭日。

东厂还可以私自杖毙朝臣?

一个腊月片雪未降,张云逸以钦天监监正之职上疏言天不降雪全因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引得天怒人怨。

他一个钦天监的小小监正,怎么会知道朝廷一年的开支用度?

张居正微微一顿,举杯小饮一口。

说来也是我的错。

与你何干?

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年,朝野上下朋党林立,贪墨横行,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策动一下张云逸上疏朝廷针砭一下时弊,借此打压一下严党的气焰,不料却让张云逸送了性命。

朝中之事纷繁复杂朋党林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是无法预料的,张大人大可不必太过自责。

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啊!

我闻言摇头苦笑,自酌一杯,朝中的尔虞我诈、利害得失与我向来有着隔岸观火的距离……

忠臣惨死,奸佞当朝,又逢杀破狼三星照会,百年不遇的异像,会是我大明朝的运势还是浩劫呢?

张居正长叹一口气,猛地将杯中所剩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