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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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雨霖铃(十七) (2)

雷铃坤言下的行乞,不过是一种心情。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哪怕收获一点点,若能心满意足,也便是得;若觉得自己应有尽有,必至于容易专注于自己所不曾拥有的,贪念一起,纵使获怎样的奇珍异宝,也仍旧会在喜悦之后感到怅然若失。

平民种德施惠,是无位之公卿;仕人贪财好货,乃有爵之乞丐。

真正的富足与否,就在这得失的方寸之间。

他闷闷地泯一口酒,半晌才道:若俺不死,能等到兄弟们都不再行乞受人欺凌之时,便也自然脱了这乞儿帮主的位置,只是不知要待何日……

乞丐轻轻舔舔嘴唇,轻吭一声,月光微微勾勒出他鼻翼两边深深的纹路,夜风轻扬,刮起他遮住半边脸的长发,我看到他那侧脸颊上深深的十字伤疤……

他的那番话让我忽然想起地藏王菩萨发下的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接下来我们都默然无言,沉浸在各自的情愫中。那是心中不能被彼此抵达的无法经由别人的言辞获得超度或者慰藉的隐秘之地。

寂寞如酒,沉默很长时间,我才感觉到我们的话题有多沉重。

那串铃铛……罗真长老已经交给你了么?

是,俺已经转到小猴子手上了,那是穆将军的遗物。

那孩子为何轻易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我?

你们……有缘吧。他笑,酒饮罢瓢中的酒,站起身。

劳烦雷兄帮我也打一碗,我知他仍要去那酒缸打酒,伸手将扣在肚皮上他方才递给我的那只酒碗递给他。

他伸手来接,快要拿到碗时我猝然缩回手,等他要收手时我又将碗递上去,如此逗弄他几番才将空碗交于他手。

此间,我一直在看着他坏笑。

他望着我,目光木讷淡定,不愠不恼,等到拿到碗后方才走去酒缸。

待那乞丐回来的时候,双手一瓢一碗不说,还用衣衫兜了一个小泥球。

我翻坐起来,伸手接过他手上的那只碗,乜眼道谢。

尝尝咱丐帮自有的吃食,刚烧熟的。他向前倾了倾身,放下兜着衣服的手,那泥团便滚落在地,叭嗒一声,就像果实成熟后落入泥土所发出的声响。

我用手指戳了戳那球状的泥块,仍旧是烫手的温度,抬头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这……如何能吃?

如何不能吃?他笑,笑着喝上一口酒,盘腿坐了下来,催动内力望那温烫坚实的泥球中啪地一掌拍去,那泥球瞬间崩裂,原本夯实的泥胚哗啦啦散落下来,露出暗绿色荷叶,肉香四溢。

这是……我看着那层层圆裹的荷叶,猜想里面会是怎样未曾品尝过的吃食。

叫化鸡,掌柜尝个。雷铃坤将酒瓢放在身边,笑着将那荷叶层层剥开,伸手想撕个鸡腿,不料只是轻轻一扯,那腿骨便如秋风中的残叶一般毫不费力的脱剥离,香气伴着余温肆虐,撩拨起口腹深处的食欲。

靠山吃山,咱丐污衣弟子有把山中捕获的野物用泥涂裹,然后用火烘煨的习俗。开始只是因为没有炊具调料无法烹煮,年长日久,慢慢衍生出一套自有的料理吃食的办法。

雷铃坤扔掉手中的鸡腿骨,将手中垫着荷叶的叫化鸡放到地上,端起硕大的酒瓢倒出一些酒来净了一下手,然后将鸡肉撕碎,摊放在荷叶上。

鸡肉的味道香酥肥嫩,却不腻人,又有淡淡荷叶和药草的清香。对于碗中多种酒酿勾兑的琼浆来说,无疑是上好的酒肴了。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旺盛的食欲,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不,与其说是饥饿,倒不若说是因为对那叫化鸡的贪婪来得诚恳。

欸?我塞了满满一嘴的鸡肉,喝口酒含混地问道,方才那位老人家为大家助酒兴的时候所作的那段唱词,之前不曾听过,可有什么来头?

那段白蛇传?他细想了一下,挑着眉问道。

嗯。我点点头,咽下肉,又抓将起另一只大块的腿肉塞进嘴里。

那是污衣派弟子撂地的段子,上代长老们传下来的,未曾有什么名字。

撂地?

就是在人多的闹市或者巷口当街行乞。

他喝口酒顿了顿。

这门唱腔,跟数来宝算是一脉相承,不过数来宝多落在一个说字,而这门曲艺却落在一个唱字。帮里的兄弟一般都是站在人潮涌动之地,手拿两块竹板或者小竹片,击打拍子,一上句一下句地唱。唱调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会两句就会一万句,所以唱好不容易。唱段多改自民间喜闻乐见的传奇话本还有正史野史,像白蛇传,隋唐演义,孙庞斗智之类……他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一脸欣慰。想来,这也算是咱丐帮谋生的艺能。

又是叫化鸡,又是什么唱词曲艺,想来这要饭的,也不容小觑呢。这唱词,说什么也是门手艺,怎能没有名字?不若就叫太平歌词吧,也讨个吉利。

迎手碰了下他平端在手上的酒瓢,喝了口酒。

太平歌词,好啊……他笑了笑,也跟着喝口酒,幽然道:有了名字,这洪武爷传下来的手艺,便也有望发扬光大了。

洪武爷?

呵呵,掌柜有所不知,这太平歌词、竹板书之类种种都是由那数来宝一枝传来的,传至今日演变成不同的曲艺形式,丐帮里兄弟在拜师传授这门手艺的时候,都先拜洪武爷的。

这大明江山的先祖皇帝跟咱丐帮还有关系?我瞪大眼睛问道,素闻江湖传言洪武爷是得当年名震江湖的密教——明教相助才得以一统这锦绣河山,故定国号为明。不想今日,雷铃坤却告诉我这大明国的开国皇帝还与丐帮有这般渊源,我着实不信。

雷铃坤并不着急回答,伸手抓过一块鸡肉细嚼起来。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这又是一段不是三两两语就能说完的故事。

那乞丐喝口酒,慢条斯理道:

俺也曾向前辈讨问,为什么供奉朱洪武?据他们所谈,太祖爷洪武皇帝系元朝文宗时人,字国瑞,生于安徽省濠州钟离县。父名世珍,母郭氏,生有四子一女,三子因乱失散,女已出嫁。四子即洪武皇帝,自幼异于常人。都说这个婴孩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定然出色……到了他会说话的时候,叫爹爹亡,叫娘娘死,剩下他一人,跟他王干娘度日。及其长大,送往皇觉寺出家,长老给他起名元龙和尚,待之甚厚,庙中僧人待之甚薄,长老圆寂后,僧人将朱元璋驱逐出庙,他王干妈将他送到马家庄给马员外放牛。放牛之处为乱石山,但他时运乖拙,牛多病死,或埋山中,或食其肉,被马员外驱逐。王干妈又因病去世,朱洪武只得挨户讨要。因他命大,呼谁为爷谁就病,呼谁为妈谁亦生病,后钟离县人民皆不准他在门前呼爷唤妈。朱洪武在放牛之处自己悲伤,十几岁人,命苦运蹇,至谁家讨要谁家之人染病。不准在门前喊叫,如何乞讨?他忽见地上有牛骨两块,情急智生,欲用此牛骨敲打,挨户讨要。于是天天用此牛骨敲打,沿门行乞。钟离县人民皆恐其呼叫爷妈,每闻门前有牛骨声至,都将剩的食物拿至门前,送给洪武皇帝。直传到今日穷家门的乞丐,都不向人呼爹唤妈,即其遗传也。

妙哉!妙哉!我抚掌大笑,今儿来这着实是开了眼界,没想到这丐帮还有如许之多的不为江湖所知的趣事。

丐帮不过就是几个落魄之人栖身之所,与江湖何干?外人看来江湖很大丐帮很小,在俺们看来丐帮很大江湖很小。

言罢,他低眉饮酒,笑容恬淡。

我们都喝得有点多,讲了很多未曾跟外人道的话,却对彼此始终都有所保留,表面上有些相逢恨晚,但心里似乎都能猜到彼此是谁。

伤疤只能淡化,没有办法抚平,没有记起并不意味着忘记,只是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我开了家流云芜草,他兢兢业业守在丐帮,那些过去永远过不去,那是我们都在用自己方式延续那场深埋在心底的一人的战役。

那夜的酒很甘醇,肉很香嫩,风也很轻柔,有乐以忘忧的快乐乞丐、月光下摩挲的大片树影,还有那个男孩手中那串银铃在风中的脆响……

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喝得如此酣畅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