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流云芜草
1123600000014

第14章 雨霖铃(七)

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炉中的炭木早就熄灭,空气微寒,而她已经不在枕侧。

我懒懒地坐起,环顾四周,桌上茶杯、桌下的绣墩已经归放原位,那只碎掉的酒瓶也不见踪影,除了地上点点斑驳的血迹外,再找不到许多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春梦一场,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梦幻。

夜过得似乎特别得长,因为我好象同时在跟两个人在说话,后来,我再也分不清到底她是薛若琳还是刘婧然!

低头看见床边的茶几上摆着两套折好的衣物,其中一套是昨晚我情急下撕了给她包扎伤口的长衫,从上面撕下的布条放在最上面,规整地缠作一团——被染成深邃暗淡的黑红色的布团。

我伸手拿过另一套衣衫,从内而外一件件地换好。

那是一套月牙白的长衫,袖口和衣摆的是襄蓝色的锦缎滚边,从衣摆的最下端到胸口靠衣领处绣着一只雄踞在石崖上的猛虎,展身欲跃的身势,细密的针脚勾勒出精美的纹案,霸气十足。

这衣衫是我刚开店的时候制的,放进柜子后就再没拿出来过。

有这般华丽俊逸的罗裳,却不愿早点穿出,一放就是五年,与其说是不舍,倒不如说是不敢。

不能追回的过去,成为时间烙印在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伤口。

那次比武的前一天,刘婧然一直都劝我求师傅让大师兄代师门参加比武。当时我却一直想着扬名立万光耀师门之类,她的话听不进半句。

出山前,她哭着将这锦缎送我,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得。

漂泊许久,再回头已经是满眼风沙,但这锦缎,却一直跟着我,

后来有了平静的生活、自己的店铺、些许积蓄,才想起把它当成衣物的纹面做了这件长衫,花了不少银子。

为了什么留住它,又为什么花重金将它改在衣衫上,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穿,说不清楚。

一晃已经十七年,早已找不回当时的心境,执念的爱情在回忆中化成灰烬,留下星辰点点的回忆还有淡淡忧伤,那颜色是幻灭的灰,低沉、内敛、波澜不惊。

每次看到这件衣衫的时候,都感到心疼,无法遏止的心疼,抑郁沉缀。

思念像海,而爱已不再。

十七年后,一位与绣这虎锦的女孩长得颇为相似的女子又将它送到我的面前。

是否可以看作一个轮回或者命运的暗示?

忽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乐天知命的人。

站起身,顺手抄起垫着布条的那套衣衫,打开衣橱,不觉就笑了起来——衣橱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衣物全都被叠好压平,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垛一垛,按照款式和颜色做了分类。

她会是一位贴心贤惠的妻子,只可惜李亿没有这个福分。

拉出衣橱下面格子的旧衣箱,将手中换下的衣物胡乱塞进箱子的最底层。

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门旁花架上的狼毫笔斜架在砚台上,上面的墨汁已经干结成块。

花架旁正对着窗的墙上题着几行诗句,墨痕透进墙中: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字迹娟秀灵动,媚人心骨的艳。

落款没有写全姓名,也没有日期,只有一个一笔而就的“霖”字。

好一个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如此凄楚哀怨的心境……

忽然想到夜里她说起的这些年的经历,再读读这首题在墙上的诗,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李亿携妻回京后,其妻裴氏一直不肯接纳这个小妾,将李府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情势所迫,李亿只得扫地将她扫地出门,在京城郊外找了一个道观将她安置在里面。

临走时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并与她说这只是权益之计,稍做忍耐,他日定有重逢之时。

若琳在那道观中一等就是十年。

时下这般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许多文人墨客多好游山玩水,寻经问道,加之道学丹方之术盛行,道观自然便成为这些风流世子的游历之所。

开始的时候道观是由一清师太执事,观中恪守清规戒律,倒还有几分清静。若琳跟道友为伴每天读经炼丹,修身悟道,日子在希冀和期盼中一天天过,虽是相思熬人,却也清闲寡淡。

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八年的时光在漫长的等待煎熬中默默流走,一清师太年老力绝,羽化登仙而去。道观中只剩下她和一名唤作彩羽的道姑还有其他几名侍奉自己、打理道观杂事的道童道女。

迫于生计,一直不染尘事的她开始接待香客游人,与来人谈诗论道、下棋观花。许多官宦公子恋慕她的才情美色,慷慨解囊,赠诗示好,她都只当作礼尚往来,丝毫不乱方寸,一心只等着那李亿接她回府。

一年后,那个与她朝夕相伴年龄相仿、朝夕为伴的彩羽道姑,与一位来道观中修补壁画的画师一同离了道观。

她走后,若琳成了那个名叫方寸咸宜的道观的执事师太。日夜常伴身边的,就剩只下那名从家中带出来的侍女——绿翘。

不久,她又听一名京城来客说起那李亿早已携家带口远赴扬州任官去了。

她将道观中的日常事务交托给几个信任的弟子,仓促带着绿翘追奔扬州来寻她那朝思暮想的李郎。

世事难料,为李亿守身如玉十年的她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李亿府邸时,却被他关在门外,闭门不见。

如此决绝和不留情面,竟连一句恩断义绝的挽拒之词都没有说。

这才辗转到了杭州,心灰意冷,千金买醉,痛不欲生。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短短的十个字,包含了多少的怨恨和绝望。

我苦笑一声,唤店中打杂的小厮的名字。

掌柜,您醒了?

有劳,把房间的地板洗了,还有,看能不能把这些字刮干净。

我指着墙上的诗句。

步下楼梯的时候,目光越过光滑的楠木扶手,看到小二正在殷勤地擦拭柜台。

杜凯!我叫了声他的名字,将手上的算盘扔了过去。

他轻巧的接住,兜缓了一下,转了个身将算盘放在擦好的柜台上。

当家的,您醒了?他将手上的搌布搭在肩上,使了个俏皮的眼色。

我笑。客人多么?

不少,只因过了膳时才稍显冷清。

谁记的账?我走到柜台,翻开账本看着上面记录整齐的流水。

子鱼,傍晌的时候来的,见您不在,又正是上客的时候,我就央他帮忙记下账。连早上我心记的那些茶钱也一并誊进去了,您看是否还清晰?

呵呵,也真难为你了,连个十几岁的小儿都不放过。

老来这里白赚些零钱,要他帮忙做点事情也不为过啊。他看着我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对了,早上那两位道姑把房间退了,走的时候还要我把这东西交给您。他指着柜台下面的暗格说。

晓得了。我看着暗格中的一只酒瓶和一封拜帖,轻声问道,她还说什么了么?

不曾多说。只是不知为何那女道长走路的姿势有点跛,似乎脚上有伤。

好了这没事了,劳烦去把内堂打扫一下。

我支开小二,将暗格中的拜帖和酒瓶拿到柜台上。

那仍旧是青花瓷的酒瓶,有着与昨夜她打碎的那只不同的纹路,却是相同的大小,上着封泥腊印,透瓶飘出荡荡的酒香。

我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咂咂嘴咽下一口清涎。

打开拜帖,看见娟秀空灵的字迹,记忆中熟悉风骨:

先生可记得当年与我同饮的那坛醉生梦死?

君去后,吾将余下的酒仍旧加封窖存,以待他日重逢。

一晃十年,物是人非。

临行前,余从坛中分出两瓶带在身上,想若你我有缘,定能圆当日同饮之约。

苍天成全,有幸能再与先生相逢。

此酒依当年之约留给先生。

余下酒酿,不日奉上。

再谢先生多次于困顿之时出手相助,回观后,贫道愿日日为先生诵经祈福。

后面详缀出她的道观所在的方位,落款处写着“玄尘子诗文候教”。

似乎,她吃定我会去找她。

好个贪弄红尘的玄尘子!

我将拜贴撕成两半,信手扔在柜台上。

掌柜,内堂第三桌的客人的酒钱,您结一下。

小二将几文碎银放在柜台上,转身要走。

杜凯。

我叫住他。

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我摸起桌上的一枚碎银,扔了过去。

这……他接下银子,一脸茫然。

不是刚结了月钱?怎么又……?

收下就是,无妨。我随手轻轻划拨一下桌上的算盘,算珠绕着珠杆哗哗转动起来。

对了,将这些拿给后厨生火用吧。

从柜台下的内阁中捧出一摞已经入账的草单,顺手摸起桌上撕作两半的拜帖,叠在最上面。

好嘞。

杜凯接过那叠废纸,目光停在了最上面那张淡黄色的残帖上。

那位女菩萨在帖上写些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笑。

杜凯是从开店时便一直跟随着我的伙计,正值弱冠之年,生得一幅魁梧粗大的身板,为人却极绵柔敦厚,多多少少有些木讷。店中的事,若我不提,他向来都不多问半句的。今日难得会如此好奇,便有心想逗他一逗。

莫不是看上那妖冶风流的道人了?我一边敲打算盘核算上午的账目,一边在问他。

掌柜休要得取笑,小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况且人家又是道士,怎敢造次。

那壮实的汉子羞得满脸通红,抱着那一大叠废纸飞一般走进内堂。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方才压在心头的一丝阴霾,忽然也变得通透晴朗了。

经历了这么多,好容易才回归最简单纯粹的生活,实在用不着如此多愁善感、悲天悯人。

即使为她想得再多,又能改变什么?

想起李翱的《问道》一诗。

修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定我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稳定情感,但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并不属于我。

不被拒绝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被拒绝之前先决绝别人。

一个和尚曾经对我说,世事无常,凡事做得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这话没有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但我十分赞同,因此,我只拿自己认为该得的东西

她,不属于我。

就像诗中所说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