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古代诗歌创作历程中的一个颠峰,与此同时,咏史组诗的创作,也进入了承前启后的繁盛期,名家辈出,众体兼备,为花团锦簇、繁星璀璨的唐诗苑增色添彩。
王绩是入唐赋写咏史组诗第一人,其《古意六首》虽未取咏史之名,却有咏史之实,乃继承左思咏史“多抒胸臆”的论体遗意,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六《文选·诗》,中华书局,1987年。“非呆衍史事,特借史事以咏己之怀抱。”张玉《古诗赏析》卷一一《晋诗·咏史八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六首诗为五言古体,无一是专咏一人,专咏一事,特以隐喻之笔,抒愤慨之情,所叙史事,反似点缀。
以咏史为题,继承班固咏史“隐括本传”的传体遗意,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六《文选·诗》。赋写组诗的唐代第一人是卢照邻。其《咏史四首》为五言古体,依次咏两汉季布、郭泰、郑太、朱云等人刚正不阿的事迹及其精神,感慨地咏叹道:“丈夫当如此,唯唯何足荣”。
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中之四写乐羊,之八写孔、老,之九写秦、汉,之十一写鬼谷子,之十四写殷、周,之十七写周秦汉晋兴替,之二十一写战国时秦相穰侯、范睢,之二十八写战国时楚王,之三十八写孔子,虽为咏史之什,然与他作杂陈,并非联章咏史,故可置而不论。又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乃怀古组诗。
自南朝宋诗人颜延之《五君咏》出,“后人多方摹拟”。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六《文选·诗》。唐时以此为题而赋为组诗的第一人,乃属盛唐大手笔的张说。其《五君咏五首》序云:“述志、美类、刺异、感义、哀事,颜氏之心也。拟焉。”五首皆为五言六韵近体。所咏五君——魏元忠、苏、李峤、郭元振、赵彦昭等,虽已物故,然皆是略早于张说的当代名公,迹涉政情,所咏自难臻于序语所标榜者,故而与其说是咏史组诗,毋宁谓之庙赞联章。
李华有五言古体《咏史十一首》,为唐代制作一组咏史诗而超过十首的第一人。在这十一首诗中,有专咏一人一事者,亦有泛咏多人多事者,既有隐括史传之正体,又有以史“咏怀”之变体。其中尤以第五首的咏四皓为人所重。诗曰:“秦灭汉帝兴,南山有遗老。危冠揖万乘,幸得厌征讨。当君逐鹿时,臣等已枯槁。宁知市朝变,但觉林泉好。高卧三十年,相看成四皓。帝言翁甚善,见顾何不早。咸称太子仁,重义亦尊道。侧闻骊姬事,申生不自保。暂出商山云,来趋洒扫。东宫成羽翼,楚舞伤怀抱。后代无其人,戾园满秋草。”案唐代建立迄于开元、天宝,每朝都以储君之位而发生过宫廷斗争和政变。玄宗虽得“明皇帝”之谥号,然先是于开元年间废杀太子、二王,后在天宝年间,太子李亨的皇储地位总是处在岌岌可危、朝不保夕的状态下。故此诗借咏四皓出山入朝翼卫刘盈皇储地位的史事,“暗讽太子瑛、光王瑶、鄂王琚之事,可谓切妙”。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咏史》条,郭绍虞、富寿荪辑《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但也可能为太子亨的现状而发。全诗结构严谨,叙事有方,先对四皓避乱世入山、逢治世出山、维护太子地位、避免政治动荡的行为备加赞叹,后再以汉武帝处理太子问题不慎而导致京城大乱的史实作一绾结,由正反两方面证明皇储关系着国家安危,不可处之不慎。由此而画龙点睛,揭示主题,讽喻之意,隐然可见。
太白、老杜,诗家二圣,咏史诸作,亦多佳构,然多单篇鸿制,而鲜联章组诗。李白《古风》六十首,虽有咏史多篇,如其三写秦始皇,其八写扬雄,其十写鲁仲连,其十二写严光,其十五写燕昭王,其二十九写春秋战国,其三十一写秦始皇之死兆,其三十六写卞和,其四十三写周穆王、汉武帝,其四十八写秦始皇,其五十一写殷纣、楚怀昏庸,其五十三写战国。但以此便认为“是一组咏史诗”,丘良任《论咏史诗》,见《华侨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似不确当。唐人喜咏昭君出塞之题,名篇佳什,亦复繁夥,而李白《王昭君二首》即其中的翘楚。其二云:“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诗以流光泻影的明月发端,营造出昭君一步一步踏上出塞之路而惟有故国明月相伴的凄凉意境。接着以反衬的艺术手法,写明月东升西落,尚可周而复始,昭君远嫁他乡,只能有去无回,心情之沉痛,尽在无语中。结尾点出昭君悲剧的原因,仅以无钱行贿,招此不幸,留青冢于异域,令后人徒然嗟叹!这已超出诗的题旨,具有更深刻的含意,揭示出因制度不合理,社会不公正,致使多少人才被埋没的可悲现象。至于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等名篇,乃属怀古之作。
韦应物有《汉武帝杂歌三首》,乃唐人以歌行体专咏一人事迹并赋为组诗之首创。首篇咏求仙,次篇咏奢糜,末篇咏逞威,盖亦暗寓天宝时事,讽旨宛然。
吴筠可称为赋写联章组诗及咏史组诗的双料大家,题材广泛,体裁多样。仅现存作品即有《游仙二十四首》、《步虚词十首》、《览古十四首》,均为五古,又有《高士咏》五十首,则为五律。后文有专章论述。
王建以善七言小乐府著名于时,《霓裳词十首》形似宫词,而内容则专咏明皇、贵妃与《霓裳羽衣曲》之遗事。
皇甫澈《赋四相诗》序略云:“述其行事,咏其休美,庶将来君子,知圣朝之德”。所咏乃本朝名公宰臣——张柬之、钟绍京、李岘、王缙,故其词亦近似庙赞之语。
卢仝所作的《感古四首》,除末首为五、七言相杂外,均为长篇五古,虽题感古,实为咏史,盖将读史之感慨而系之于诗者。每篇首二句以感叹世事之词为叙引,后即广征史事以证实。其一云:“天生圣明君,必资忠贤臣。舜禹竭股肱,共佐尧为君。四载成地理,七政齐天文。阶下荚生,琴上南风薰。轮转夏殷周,时复犹一人。秦汉事谗巧,魏晋忘机钧。猜忌相剪灭,尔来迷恩亲。以愚保其身,不觉身沉沦。以智理其国,遂为国之贼。苟图容一身,万事良可恻。可怜万乘君,聪明受沉惑。忠良伏草莽,无因施羽翼。日月异又蚀,天地晦如墨。既亢而后求,异哉龙之德。”此诗从正反两方面举例以阐明首二句所言之理:圣明之君的事业,必有忠贤之臣的资助。三代之前,君圣臣贤,政治清明,天下升平。三代以后,君忘万钧,臣事谗巧,致使日月异象,天地晦暗,天灾由人祸而起,忠良因君愚而伏。这就是民主禅让之世与一姓专制之政的最大区别,诗人对前者大加赞颂,对后者痛加指陈。在封建社会,若此含有一定因素的反独裁、倡民主的进步观念,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元、白唱和,动辄数十韵,而于咏史一体,偶见单篇赓和,组诗则各自为之。元稹有五言律《楚歌十首》,杂咏春秋时楚国至六朝间楚地的人物、史事。其三云:“平王渐昏惑,无极转承恩。子建犹相贰,伍奢安得存。生居宫雉,死葬寝园尊。岂料奔吴士,鞭尸郢市门。”其六云:“谁恃王深宠,谁为楚上卿。包胥心独许,连夜哭秦兵。千乘徒虚尔,一夫安可轻。殷勤聘名士,莫但倚方城。”前一首咏楚君昏惑而破楚,后一首咏楚臣忠良而救楚,前后呼应,意味深长。对史实只是客观地平铺直叙,而事理却从中自然显豁:用奸人弃贤臣则国危,聘名士得忠臣则国安。警示之意,宛然而见,即君上要以史为鉴,亲贤能、杜谗言、纳忠谏,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白居易的《读史五首》为五言古体,每篇取历史上命运类似的人物以咏之,感慨以系之。如第一首云:“楚怀放灵均,国政亦荒淫。彷徨未忍决,绕泽行悲吟。汉文疑贾生,谪置湘之阴。是时刑方措,此去难为心。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自从《史记》将屈原与贾谊合传记载,历来就以二人为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典型人物,从而在宦海失意、仕途不达的时候,咏叹他们的亡灵以寄托幽愤落寞的情怀。然而,从史实的角度看,屈原可谓生不逢时,而贾谊不可亦谓生不逢时,却都怀才不遇。白居易抓住这一点,认为二人虽同为贬逐之臣,但贾谊生在被誉为文、景之治的太平盛世,竟然不被重用,谪处长沙,比起屈原本来就生逢乱世而遭放逐,自然更为可悲。白居易以对比二人的政治命运来突出贾谊的悲剧性,显然是自伤被贬的命运。
刘禹锡、小李杜亦乃咏史大家,可与大李杜前后辉映。然亦与其相似者,单篇佳构多,联章长制寡。刘禹锡有《咏史二首》,李商隐有《北齐二首》,前者为五绝,后者为七绝,各仅二首,虽为微型联章,亦显大家风范。《北齐二首》云:“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诗的写作背景是北周攻陷北齐晋阳重镇之际,后主高纬仍然与宠妃寻欢作乐。这两首诗婉似由两个特写镜头摄成的两幅典型画面:黑夜欢愉之情与白天打猎之乐,夜以继日,恣意纵情。李商隐以讽刺的手法,幽默的语言,高度简练地勾勒出北齐后主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荒淫面目。
张祜咏史之作颇多。惟联章而咏者少。有五言律《咏史二首》,其一云:“汉代非良计,西戎世世尘。无何求善马,不算苦生民。外国雠虚结,中华愤莫伸。却教为后耻,昭帝远和亲。”诗以白描的手法,简洁的语言,概括性地写汉武帝用兵西域的目的、后果、遗患等,对耀武逞威于远裔、虚耗生民于内地的政策,予以激烈地批判。
至中、晚唐,大型咏史组诗的制作陡增,动辄联章至百十篇。赵嘏有《读史编年诗》一百一十首,均为七言律诗。胡曾有《咏史诗》一百五十首,周昙有《咏史诗》一百九十五首,孙玄晏有《六朝咏史诗》七十五首,汪遵有咏史组诗五十余首,均为七言绝句,多达十余家。后文有专章论述。
在大型咏史组诗创作繁盛的同时,小规模制作亦未少衰。皮日休《七爱诗》六首,咏叹房玄龄、杜如晦、李晟、卢鸿一、元德秀、李白、白居易等七人的勋绩伟业、精神品格。陆龟蒙《自遣诗三十首》中有多篇为咏史之作。司空图《南北史感遇十首》,皆七言绝句,盖咏南北朝之史事以寄兴。
罗隐在唐末以“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旧五代史》卷二四《罗隐传》。佳作连篇,然无联章。
韩有七言律《北齐二首》,虽与李商隐《北齐二首》咏同一史事,而所用诗体不同,仍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云:“任道骄奢必败亡,且将繁盛悦嫔嫱。几千奁镜成楼柱,六十间云号殿廊。后主猎回初按乐,胡姬酒醒更新妆。罗绮堆里春风畔,年少多情一帝王。”“神器传时异至公,败亡安可怨匆匆。犯寒猎士朝频戮,告急军书夜不通。并部义旗遮日暗,邺城飞焰照天红。周朝将相还无体,宁死何须入铁笼。”在艺术表现上,此二诗不专写一时一事,而以赋体的铺陈手法,运用广角镜头来大幅度地展现北齐后主的骄奢淫逸之态。
王涣七绝《惆怅诗十二首》中多有咏史之作,而陈陶五绝《续古二十九首》亦多咏史。孙《古意二首》,乃咏屈原、段干木之事,为五言律诗。题下自注:“拟陈拾遗(子昂)。”可知是以古讽今之作。
徐夤有《蜀》、《魏》、《吴》、《两晋》、《宋二首》、《陈》等,皆以七言律体咏三国、六朝史事,当为系列之作,或许原为联章组诗。张晨《传统诗体的文化透析》:“徐(夤)诗今存咏物和咏史七律五十余题,显系一大型组诗的残篇,因其诗由后人辑集,佚失不少,今存本已编次无序,不易看清原来面目。”所疑在理。见《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4年第4期。
由以上概述,大略可窥得有唐一代咏史组诗发展变化之趋势。初、盛时期,咏史组诗均为小型制作,多以五言古体赋写,正、变二体兼备。以处于盛、中之交的吴筠为标志,咏史组诗的规模越来越大,作者越来越多,体裁亦趋于多样,至晚唐而蕴为一时风气,并以七言绝句为主要形式,影响所及,下迄五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