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沉默也会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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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卡米耶:走向疯狂,走向胜利

知道这个女人,是先看了伊莎贝拉·阿佳妮主演的《罗丹的情人》,电影很好看,只是当我再看安妮·德尔贝写的那本书后(中译本书名叫做《罗丹的情人》,同样拿罗丹做标签和卖点),我发觉,电影里对爱情的成分太夸大,太渲染,把卡米耶的悲剧渲染成一个痴情女子的爱情故事。然而她不是的。

她是个天才。天才跟世界的关系,就是要么征服世界,要么被世界压碎。在这一点上,所有天才的命运都相似,他们不谙世事,不懂妥协,在别人弯腰进入权贵人家进行社交时,在艺术市场交易繁忙时,他们躲在自己的洞穴里,打磨着自己那块石头,那幅画像,像野兽一样拒绝帮助,像野兽一样孤独和凶险。在这一点上,卡米耶与凡高,与所有生前未被承认的天才的命运相似。

然而,凡高有一个懂得艺术的弟弟提奥,提奥并非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哥哥而支持他,他懂得凡高的好,他能为其在整个艺术史里定位并且赞美。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艺术赞助者。凡高尽管一生忧患,但他在画画的需要上从未受到限制,颜料、画布、画框,所有的东西像流水线一样源源不断从巴黎寄给他。而当他到巴黎时,他发现在印象派画家里,自己并非一文不名。这些同行们都听说过他,看过他的画,与他亲近。这来自同行的接纳,比什么都能温暖一个天才的心灵。

而卡米耶的命运在此处与凡高分岔。她跟罗丹在一起时,来看她作品的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罗丹,而不是她的作品。她的雕塑被罗丹的阴影笼罩。她和罗丹分开时—更糟糕,那些人索性用冷漠和狐疑面对她,不再看她,转过脸去—她竟敢跟罗丹分开,她竟敢。所有的同行如果不是罗丹的弟子,也是他的仰慕者,他的同代人,他们默不作声地对一个女人执行了处罚,在这里,卡米耶不是一个艺术家,而只是一个胆敢离开一个著名男人的女人,如此而已。

所有的天才都要用作品说话。可惜的是,并非所有天才都能留得下作品。伍尔夫已经解释过,何以有女小说家,而缺女诗人、女剧作家,因为小说可以被打扰,可以一段一段地进行,奥斯汀的所有小说都是在起居室里,听到门响就收起来那般遮掩着完成,这无损她作品的光芒。但我们没有女作曲家,女莎士比亚,女雕塑家,女建筑家。

卡米耶是雕塑家,在她的时代,雕塑室对女人还是一个禁忌。能进去的只有女模特,在那里面是受人戏谑调笑的对象,她走进去,用自己的意志劈开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成见。可是成见太多,太沉重,而她的翅膀上很快有了重负,她爱上罗丹,罗丹并未妥善对她,使她小产,让她飘零,而她却从此被世人视为罗丹的情人,从那时直到现在。

天才不需要同情、怜悯,那是弱者才需要的。所以我不同情她。天才的质地是一种骄傲的大理石,当它创作时,它可以从高山之巅滚落下来毫发无伤,但是,轻轻的一下敲击,也可以让它全部粉碎。这一下敲击,可能是世人的冷漠,是缺少爱,是拒绝,是天才自己内心的骄傲发作,她的骄傲能把自己完全粉碎,不留余地。

卡米耶便是被自己内心的骄傲,被世界的冷漠捣碎。

她不需要同情,“她开始反省自己,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寂寞,脾气暴躁。她就是雕塑,她再也不会有父亲,不会有情人。而且,当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人会带着一种感慨万千的语气说:这曾经是一个女人。他们就是用这种语气向那些伟大人物的逝世表示自己的敬意的。

“为了重新赢回这种尊重,她决定足不出户。只有她那些雕塑作品可以谈论她,有些人割伤自己的耳朵,她却在一点一点地自我毁灭。她比一个加尔默罗的修女更加正直,对自己的要求更严格。……她时刻准备着,她在观察这个世界,男人们的世界,这个有权有势的人的世界。巨人在等待她,耐心地等待她。”

她不需要同情,即使是她在一阵突然的疯狂中打碎了自己的全部雕塑,只剩下在罗丹工作室里一些零星的作品流传后世。即使她生命的最后三十年是在疯人院度过。她仍然不需要同情。在一次争吵之后,她冲到罗丹的工作室,看到一尊雕塑,她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在这块石头上面,他们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王国,是婚姻的温床。是在他和她之间不断延伸和重生的遥远渴望与聚散离合。这是与今生拥有同样强劲的力量。”她永远不会有丈夫,不会有自己的房子,也不会有孩子,可是,“她从此成为走向胜利的女人,自己做自己主的女人,用自己的双手雕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