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我愿意这样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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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能说的秘密

01

时序入了夏,阳光立刻变得浓烈。笃清无聊地趴在钢琴的黑键白键上发呆。

窗外,一架蔷薇,才一夜,便开得疯了,一个穿白T恤的男生,一路仰着脸走过,手里的相机不停地变换着角度。五月的阳光透过绵绵密密的花簇,细细碎碎,落满他的脸庞。

一只黄白黑相间的折耳猫轻巧地跃过檐角,他的镜头立刻追过去。硕大的相机遮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不过,笃清却看见,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纤细而修长,像是初绽的水仙。这样的一双手才该用来弹琴嘛,笃清哀怨地看看自己笨拙的手指。

可是他的镜头忽然一转,对着笃清的窗口迅速地按下快门。笃清想要遮挡已经来不及了,她穿着宽大的睡裙,蓬松着头发,脸上还有琴键留下的印迹。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起码,容我摆个造型吧?

男生收起相机,猫一样轻巧地跃过白色的栅栏,跑到笃清窗前,喊:“嗨,我看见你趴在这里半个小时了,很无聊吗?”他的声音清洌而乖巧,带着笑意。

笃清撇撇嘴巴:“还好啊,我在练琴。”她直起身体,夹好被风吹乱的琴谱。

他背靠着窗口,斜斜地站着,不再说话。他的脸一直微微地仰着,即使手里没有相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吧,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他在等待笃清的琴声。

笃清胡乱地敲着琴键,心里明明想着“河畔明月”,弹出来的却是“平安夜”。

“你太用力了,你跟琴有仇吗?”他笑起来。

“我就是跟琴有仇,看见它就来气。”笃清属于那种一心无法二用的人,看着琴谱就忘记琴键,看着琴键就忘记了音符,所谓笨蛋,应该就是指她这样的吧,一旦认真就忘记飞行。

男孩子绕过台阶,笑笑地走进来,笃清看到了他细长而温柔的眼睛。他拢一拢被风吹乱的琴谱,说:“我教你吧,弹一首什么曲子呢?”他坐在琴凳上,看着窗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就弹《菊次郎的夏天》,好不好?”

多么漂亮的一双手,仿佛天生就该盛开在黑键白键之间。笃清靠着窗台,细细地听,有遥远的海风穿过白色的风车田,穿过满架翻滚的蔷薇,光影明明灭灭,使得两个人的脸庞阴晴不定。

02

连着几日暴雨,小园子里的茉莉被打得七零八落。笃清蹲在地里,用细铁丝和竹竿固定好植株,又拆开泡过的茶包,将里面的茶叶末细细地撒在花盆里当肥料。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了笃清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举着相机,拍下了笃清的侧脸。

“讨厌!”笃清满手的泥巴,裙摆上全都是泥点,实在不上镜。

“我帮你吧。”他也蹲下来,轻轻掰动茉莉的枝桠,用细铁丝细细地盘成“L”形,接着,他又盘出“E”和“O”。笃清以为他是要盘“LOVE”,可是他却停下来,跑去水池边洗手,然后又将那盆茉莉摆在笃清的窗台边。他说:“好了,我们练琴吧。”

“今天,我不想练琴。”笃清也跑去水池边洗手,又拎起裙摆,把脚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他赶紧走过来,扶着她。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胳臂的那一刹那,笃清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了?”他问。

“水太凉了。”水柱打在脚背,是真的凉,而他的手指,更凉。可是,却不是一样的凉,自来水是冰凉,而他的指尖是沁凉,就像是夏天的早晨,走过林荫路,枝头的露珠滚落脖颈的感觉,那样的猝不及防,连心都颤抖。

连日的阴雨之后,阳光突然又变得殷勤,晒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笃清坐在小院子里的台阶上翻看着他相机里的照片。

“不如,你教我拍照吧?”她突然心血来潮。她想,学摄影应该比学钢琴简单多了,摄影只需要轻轻按一下食指,而弹琴需要十个手指不停地跳来跳去。

“来不及了。”他也在台阶上坐下来,“我明天就要走了,回法国。”

笃清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将照片退回来,再看一遍。她趴在钢琴上发呆的那一张,也许是因为慌乱吧,画面虚掉了,那么模糊。“你等我一下。”笃清站起来,跑进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白色的蓬蓬裙,还画了淡淡的唇彩和眼线,然后很萝莉地趴在钢琴上,朝他喊:“能不能帮我重拍一张?”

“好。”他站起来,退回去,一阵风过,一场花瓣雨,可是他却没能及时按下快门。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笨蛋,一但认真,就忘了飞行。

“你叫什么名字?”笃清懒懒趴在琴上,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叫Leo。”

03

Leo走的那个晚上,笃清刚洗过澡,正坐在窗口,等头发自然干。忽然看见远处的渡口有璀璨的烟火亮起,她赶紧“蹬蹬蹬”爬上天台,看见黑暗中一架飞机在云层中忽明忽暗,像是烟火的余烬,缓慢地,静静地,渐行渐远。

那天刚巧是笃清的17岁生日,妈妈将蛋糕摆在小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插好蜡烛,只等笃清下来许愿。笃清追去天台的另一角,其实她并不确定,那一架飞机便是飞往法国的那一架,但她真的愿意相信,Leo就坐在那一朵闪烁的星光里。而他的确也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在笃清的生命里,烟火一般一闪而逝。

直到飞机真的完全消失在了云层的深处,笃清才怏怏地下楼。她坐在石桌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下心愿。刚准备吹灭烛火,一阵风过,火光跳跃了一下,自己熄灭了。

妈妈从窗台上拿过来一只纸袋,笃清以为是生日礼物,打开,却是一张唱片,《菊次郎的夏天》的电影原声碟。

妈妈说:“今天下午,隔壁那个小男孩送过来的。怎么,你认识他?听说他妈妈是法国人,一家人都生活在法国,难得回来,我都没见过几次。”

Leo的妈妈是法国人吗?笃清仔细回想他的脸。他可真是白混了,那样轮廓清新的一张东方面孔,倒像是唐诗中走出来的,瘦得仙风道骨。

那天晚上,笃清听着《菊次郎的夏天》沉沉睡去。她想,自己还是没有音乐天赋,一听见钢琴声就犯困。梦里飞来一只萤火虫,落在黑暗的角落,细碎地闪烁着,让人以为是星星的碎屑。

第二天起床,夜里又下过一场大雨,妈妈走进来,帮她拉窗帘,雨后清新的空气裹挟着淡淡甜甜的清香扑面而来,仔细去看,原来是窗台上的茉莉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密密匝匝地挨着。

“哎,这个字母什么意思?”妈妈也注意到了窗台边的茉莉,“还有,昨天晚上你睡着之后,一直在笑,都笑出声来了,做了什么好梦了吗?”

“我笑了吗?”笃清仔细回想,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做过什么梦了,只是觉得一觉醒来,特别的累,好像去了很多的地方,爬山了,游泳了,打网球了。

04

笃清的妈妈是一个伪文艺青年,可是笃清却没能承继她泛滥的艺术细胞,就像Leo身上找不到一点欧洲血统一样。笃清大学念了法语系,这让妈妈很沮丧,她原以为那张久石让的音乐大碟会激发她无限的音乐潜能。

那盆茉莉在窗口,生长得愈发茂盛,虬密的枝桠在一定高度之后,慢慢地两极分化,形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笃清将它们重新固定,变换位置,就这样“Leo”变成了“Love”。笃清忽然很想知道,法语的“Love”,该怎么说呢?

笃清的法语老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却长着一头欧洲人才有的浓密绻发,像是顶着一只鸟窝。他上课的时候手舞足蹈,下课之后却又很沉默,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篮球馆打球。那样寂寞的背影,仿佛失恋了。

班里有好几个女生都暗恋着他,只有一个女生是毫不遮掩的明恋,她叫小熊,但大家都喜欢叫她小能。她烫了一个与老师一样的鸟窝头,穿与老师一模一样的衣服,故意撞衫,让人以为是情侣装。她敢在情人节,大摇大摆地抱着一大束玫瑰去老师办公室,连同肉麻的卡片,一同放在老师的案头。

笃清很羡慕这样敢爱敢恨的人,她一定是射手座吧,也只有射手座才有这样一去不回头的勇气。笃清后来知道,老师也是射手座,可是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像射手座,倒像是敦厚的金牛,沉默的水瓶,还有最喜欢玩暗恋的巨蟹。

笃清便是六月的巨蟹,全副武装,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其实都是伪装。巨蟹的骨子里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是巨蟹与射手的友情指数却是一百分,所以,笃清与小能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

那个和煦的午后,两个人并肩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笃清挨着小能的肩膀发呆,“小能,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老师,法语的‘Love’怎么说?”

“什么意思,你不会也暗恋他吧?”小能推一把她的脑袋,“我可是重色轻友的。”

“我就是问问。”

“少来,巨蟹最闷骚,你是不是暗恋谁?”小能掐住笃清的脖子,“说不说,到底是谁,不说把你衣服扒了,哈哈……”

于是,笃清对小能说起了Leo,说起来,他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了。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所以记忆,是那么的模糊。

“哇,跨国恋,搞的跟偶像剧似的。换做我,就直接冲上去,问他从不从?”小能笑到停不住,“下次他回国,我帮你按住他,哈哈哈……”

05

一些话,一些语气,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人,比如下午和法语老师的对话,笃清忽然想起了Leo。她才发现,法语老师与Leo原来如此的相似,有着一样清洌而乖巧的声音,一样细长而温柔的眼睛。笃清开始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转移注意力。

女孩子之间,经常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传染,比如说,喜欢一个人……笃清突然发现自己像班上所有的女生一样,也有一点喜欢法语老师了。

小能最近在刺一幅十字绣,那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她打算赶在老师的生日之前完工。其实掰掰手指,还有小半年的时间,什么时候,射手座也开始细水长流?

笃清在一边帮她将线分类,小能绣得累了,便哈巴狗似的趴在她的肩膀上休息一会儿,“我帮你问他了,‘Love’法语怎么说,他先开始装听不见,于是我打开教师办公室的窗子,站在窗台边大声地不停重复地问他。”

“然后呢,他说了吗?”笃清耸一耸肩膀,她的下巴那么瘦,说话的语速又快,磕得人生疼。

“然后……然后他就转身走出去了。哈哈,你说他是不是男人,那天我穿着豹纹、黑丝,照镜子的时候,我自己都被自己诱惑到了。”小能一脸迷惑的表情,“要不换你去勾引他一回,会不会他口味比较素?”

“好啊!”笃清也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小能一头雾水,“你不会真去吧,老娘劈了你。”

隔天下午,笃清路过篮球馆,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篮球上抽烟,笃清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却又鬼使神差地退回去,她说:“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站起来,跑去旁边的垃圾桶,把手里的半截香烟丢掉,才说:“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笃清想了想,说:“我想问,‘Love’法语怎么说?”

老师楞了一下,转过头去,微微仰着脸,看向远方。笃清忽然觉得,他的这个动作,这个表情,如此的熟悉,似曾相识。过了很久,他才说:“考试应该不会考到这个,你还小,好好读书。”他说完,便抱着球,转身走开了。笃清站在空旷的球馆,看着他的背影走得那么快,逃生一般。

拐过走廊的尽头,他停了一会儿,笃清的心脏提到的嗓子眼儿,可他只是点了一根烟,再一次跨着大步走远。笃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哭出声来。她感到无端的委屈,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说“Love”。

06

是突然降临的吧,整座城市一秒钟坠入冬季。小能借来一辆三轮车,拖着那幅巨大的十字绣站在老师办公室的楼下的雪地里,仰着头大喊:“Je t"aime,Je t"aime,Je t"aime……”

人群围上来,喧闹着,哄笑着,有人唱起了歌,有人开始打电话叫保安。过了一会儿,老师走下楼来,不说一句话,扛起三轮车上的画框朝放体育器材的小仓库走过去。那幅画,小能绣着一幅比基尼女郎,其实就是她自己,只是她的技术实在不值一提,所以画面看起来倒像是孙悟空。

小能看见他扛着画框的侧脸刚好贴在画中女郎的屁股上,满意地笑了,重又推着三轮车,踩着厚厚的积雪去还车。笃清几步追上她,在后面帮她推着。

还完车回来,天已经黑了,两个人站在路边等车。雪越下越大,从遥远的夜空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打路灯的光线里经过,细碎地闪着亮光,像是星星的碎屑。

笃清问:“你刚刚在楼下喊什么?”

“我爱你!”

“他有告诉你了?”笃清这样问着,忽然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难过。

“当然没有,我在网上搜索的,热、带么(Je t"aime),哈哈哈……”小能只顾着笑,脚下一滑,摔了仰八叉,她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胸大就是麻烦,重心不稳。”

笃清也被她逗得笑起来,学着她的腔调念:“热、带么,热、带么……”就是这个时候,她看见站台另一头的另一个人,疑惑地看向她们。他穿着黑色的牛角扣大衣,结一条厚厚的烟灰色围巾,只露出一双细长而温柔的眼睛。

笃清只感觉心脏漏了一拍,他已经摘下了围巾,笑笑地走过来:“笃清,是你吗?”

“嗯。”笃清点点头。是Leo,他变得好高,没那么瘦了,更健硕,只是笑起来,还是像个孩子。他问:“刚才你说什么,热、带么?”

“没什么,我们练习口语,我现在读法语系。”

“那我又可以当你的老师了。”他再一次笑起来,又说:“你好像一点都没有变,除了头发变短了。”

他的身上依然背着相机,他翻出当初那张照片给她看。她穿着蓬蓬裙趴在钢琴上,像一只猫。小能也凑过来看,雪花落在屏幕上,在她的眼角,滑出泪痕。她轻轻地推着笃清:“快说啊,快说啊,热、带么!”

可是笃清却说:“车来了,我们先回学校了,再见。”她追着车跑过去。车开出去很远,小能还在说:“喂,你看你看,他还举着相机在拍你。”笃清把头靠在小能的肩膀,使劲地撑着,她不想回头。她心里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占据。

07

冬日的阳光碎金般铺满窗台,笃清坐在窗前读一本诗集,累了,便趴下来歇一会儿。她最近总是感觉脑袋很重,胸口闷闷的,找不到心脏的感觉。远处,一个戴爵士帽的男生,举着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她病恹恹的样子,她竟然浑然不知。

直到他喊:“笃清。”她才发现,什么时候,Leo来了。她努力对着镜头挤出一朵笑来,看着,却像是哭。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Leo关切地问。

“没有啊,太阳一晒,就犯困。”

“懒虫。”Leo背靠着窗口,斜斜地站着。笃清忽然觉得,这幅画面好熟悉,感觉像是时光停滞了。Leo又问:“你现在还有弹琴吗?”

笃清摇摇头。

“那你之前说要学摄影,现在还想学吗?”

笃清又摇摇头。Leo便不再说话,微微仰着脸,看向远方,许多心事的样子。后来,笃清就睡着了,醒来之后,Leo已经走了,她的身上披着他的大衣。

笃清又看了一会儿书,看得头痛欲裂。她站起来,竟感觉一直眩晕,她努力捉住桌角,才没有摔倒。她换了一件衣服,打车去了医院。

在医院,笃清看见小能了,还有法语老师,他们站在停车场里大声说着什么。小能看起来很激动,她咆哮着,跳起来,灌篮一样将手里的塑胶袋狠狠地扣在老师的脑袋上,袋子里的病历卡,药,矿泉水散了一地。

他也生气了,笃清隐约听见他说:“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也不能全怪我一个人。”小能又推了他一把:“是啊,你不想,从一开始就是我倒追,我犯贱,你翻脸和脱裤子一样快。把老娘惹急了,给你捅到校长室去。”

他不再说话了,默默地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病历卡,药,还有矿泉水。小能也蹲下来,抱着他的脑袋,呜呜呜地哭出声来,她说:“我们对不起我们的孩子。”

笃清的脑袋又是一阵眩晕,她痛得蹲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头痛,还是心痛。

08

笃清三天后才拿到自己的检验报告,从医生珍重的表情,她已经猜到了什么。所以当医生问:“你没有家人陪你来吗?”她只是平静地说:“到底是什么病?你说吧。”

“是脑瘤。”医生一声叹息,重重地砸在笃清的胸口。她沉闷地咳嗽着,感觉有血涌上喉咙,又咸又涩。她拿着报告,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忽然没了方向。

Leo老远地举着相机过来,打趣说:“来,笑一个。”

等他走近,才发现笃清哭了,他问:“你是不是失恋了?”

笃清点点头,“嗯。”

Leo挨着她坐下来,说:“那我也失恋了。”

笃清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站起来,说:“我先回学校了,下午还有法语课。”

“要不要我教你,我的法语可比你们的法语老师好多了。”

“不用了,谢谢,我更喜欢我的法语老师。”笃清离开的时候,听见后面有按动快门的声音,喀嚓喀嚓,像心碎。

从医院出来,笃清并没有回教室,而是直接去了篮球馆,这个时候,她知道老师一定在那里打球。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上课,篮球馆空无一人。

笃清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满头大汗地坐在篮球上抽烟,胸口像是藏着一台马达,剧烈地起伏。笃清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她说:“老师,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老师,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笃清又重复了一遍,哀哀的声音,“就一下。”

“我是你的老师,你们这些小孩子每天脑子都在想什么?”

“那你为什么可以吻……小能。”

“我没有。”

“你有……我看见你们去医院打掉了孩子。”

老师沉默了,笃清再一次问:“老师,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我没有时间了。”

“什么没有时间了?”

“老师,你到底肯不肯吻我?”笃清倔强地扬起脸,“我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你必须吻我。”

她闭上眼睛,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他深呼吸,重重地一声叹息,走过来,轻轻吻在她的唇角。他说:“笃清同学,我一直觉得你和其他女生都不一样。”

笃清笑笑,她没有问他,她和其他女生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和其他女生不一样。她踮起脚尖,抱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老师,Je t"aime。”

说完这句话,笃清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不知道另一扇窗口,有一双眼睛正哀伤地看着他们,她射手般勇敢,而此刻却又像被射中心脏一般难过。

09

笃清去学校办休学手续的那天,刚好遇见法语老师抱着一只纸箱从办公室出来。他也看见笃清了,只一眼,便转过头去。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地朝放体育器材的小仓库走去。笃清追过去,喊:“老师!”

他停下脚步,肩膀颤抖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扛着那幅巨大的比基尼十字绣。雪后的斜阳,将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倒映在乱糟糟的雪地里,仓皇又落魄。

笃清听班里的其他同学说:“有人写了举报信到校长室,说他搞大了女生的肚子。而他,也承认了,只是不肯说出那个女生是谁。唉,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们也能猜到是谁。”

那天的人群里,笃清便没有看见小能。后来,在篮球馆才找到她,她直手直脚地躺在地板上,默默地抽一支烟。笃清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回答笃清,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什么了?”

“你不就要一个吻吗?吻一下你就成仙了,就死而无憾了?”

“是的。”笃清平静地回答,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那是她的初吻,“就是因为他吻我,你才写了举报信吗?”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啊?”小能操起地上的篮球狠狠地朝笃清砸过来,“早就告诉你了,我有异性没人性。”

笃清被那颗篮球结结实实地砸在脑门上,又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满天都是星星的碎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笃清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回荡着轻快的钢琴声,是《菊次郎的夏天》。她看见那个细长眉眼的男生,穿着牛角扣的黑色大衣坐在钢琴前,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好看得让人心生嫉妒。笃清忽然觉得很恨很恨他,说不清原由,就是很恨很恨。

弹完那首曲子,他又要回法国了。他将相机打开,放在笃清的手边,然后走到钢琴边,那么高大的身体,却猫一样地绻起来,趴在钢琴上,朝她笑:“帮我也拍一张吧。”

“好啊。”笃清斜靠在沙发上,按下快门。他翻出笃清刚刚拍的照片给她看,“你很有摄影天分呢,最起码比弹琴有天分,当然啦,这也得归功于模特比较华丽,哈哈哈……”他笑没了眼睛,“这台相机就送给你吧,记忆卡里,有我的照片。”

那天晚上,笃清抱着相机睡着了,黑暗的渡口,烟火再一次璀璨地亮起,静静燃烧的冬夜。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爬上天台,看飞机飞过的痕迹。

10

笃清离开的时候,是春天,窗外的蔷薇还没有来得及开。倒是那盆茉莉开得疯了,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密密匝匝淹没了枝桠间的“Love”,遥远的海风吹过,褐色的枝干时隐时现,有时候是“Love”,有时候是“Leo”。

只是,笃清到死都不知道,其实写举报信的那个人是Leo。那天笃清醒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离开,他跟她去了医院,遇见了小能和老师在争吵,也知道了,笃清心里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的法语老师。

可是,就算笃清知道,笃清也不会恨他。而且,她从没有因为知道了老师的秘密而觉得老师有什么不堪,她甚至庆幸,如果不是这个秘密,老师可能永远也不会吻自己。如果不是因为病痛,她也根本没有勇气求他一个吻,可是她又很想知道,如果不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还会吻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