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纽约的刺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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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美国人的孤独(1)

按原定计划,我们应该明天才离开纽约乘飞机去波士顿。参加中美作家会议的美方作家安妮蒂乐德,几次打电话来,一定要我们到她家去作客。盛情难却,我们只好改变计划,今天下午就出发,坐了4个小时的汽车,来到米德尔顿,安妮任教于这里的维斯利尔大学。这是全美第一所接受黑人学生的大学,男女学生各占一半,是黑人学生,也是美国10所著名大学之一,没有工科,只有文、理科,共计有学生4000人。该校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生院,是全国最好的。学生的背景也很不相同,小肯尼迪、罗逊等一些出名人物,都在这儿学习过。安妮每周来大学两次,教授写作课。她自称教学生要靠两种东西:蜡烛和鞭子。蜡烛给人以灵感,鞭子督促人努力。她说学习写作课是很不容易的,任何能坚持到底的学生,她一律都给好分数。

安妮为了这第二次同我们见面,准备了好几天,请来了一位女学生专门负责做菜,还请来了她的几位好朋友作陪,其中也有参加中美作家会议的女作家格雷和她的丈夫。我们到达后天色已晚,安妮的朋友已经早到齐了,酒莱已摆好。安妮没有可供十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大饭桌,她为了这次宴请特意买了一副乒乓球台,铺上白布,权当餐桌。一进门有张类似中国式的八仙桌,桌上摆着我们几个人的著作,还有美国报纸对我们访美的报道。我就是在这儿才看到了美国报纸对我们来访的反映。

《洛杉矶时报》用很长的篇幅报道了中美作家开会的情况,登出了参加会议的美方主要作家的照片。为了陪衬,参加会议的中国作家中只发表了冯牧和我的照片。这就是美国人的肚量,可笑而又自私。全没有君子之风,千方百计利用操办这次会议的便利条件,讨点小便宜。

安妮自己坐正席,安排冯牧坐在她的右边,让我坐在她的左边。她热情、诚恳,甚至显得有点稚气未脱。她身为一家之主,却“主”不起来。格雷以安妮的老师和保护人的身份替她致欢迎词。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主人和客人都没有虛伪,没有矫饰,大家轻松自如。席间安妮为大家演唱了美国民歌,李准学唱了两句麒麟童的唱腔,我一路上对美国的草原印象颇深,唱了《草原之夜》。大家有说有笑,这是到美国后过的一个最愉快的夜晚。

饭后大家随着音乐跳起了舞。格雷拉住我说:“你的小说风格是讽剌……”

她的丈夫也在旁边插进来说:“我最喜欢你的《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

在这种场合谈论文学,尤其是谈论我的作品,不太适宜,只能使我感到尴尬。幸好安妮来拉我去参观她的小楼,为我解了围。

米德尔顿是美国东北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在绿树丛中,安妮一个人住着一所木结构小楼。上下共有三层,特别是二三层,显得空落落、冷清清。墙上挂着许多她过去的照片,她和丈夫,还有孩子,在海滨或者草地上嬉戏。当时她显得满面春风,笑逐颜开。自她和丈夫离婚后,他们都走了,扔下她一个人。她居然还把这些照片挂在眼前,足见她的软弱、她的孤独和她对孩子的想念。

象安妮这样过着孤孤单单的生活的人,在美国有很多。我去过好几位作家的家里,不是没有男主人,便是缺少女主人。其中有一位在创作上颇有成就的剧作家R先生,虽然已50多岁,看外表结实而又憨厚。他是位同性恋者,和他相恋的男朋友有妻子,有时两人就共这一个妻子。R请我们吃饭,没有女主人,就请来他朋友的妻子,暂做他的女主人。

只先生的家在远离市区的一个小山顶上,。有钱人不喜欢住在闹市区,离市区越远,房子就越髙级。当然这个“远”是有一定限度,不能远到“上山下乡”。只的家就正合适,房子周围绿树成荫,芳草青青,环境幽雅。晚上站在褛前可以眺望城市的灯火。&先生的小楼比安妮的家要豪华得多了,不仅楼的样式别致而堂皇,楼内的陈设和配备更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见的,有点过分的铺张和炫耀了。游泳池、网球场、台球室、琴房、客厅、酒吧等一应惧全,而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享用。不能不令人感到怅怅,替他惋惜。他富有、豪华,却过得并不舒适。似乎缺少一种最重要的东西,这并不是指他没有妻子。文明人为什么要讨厌文明?为什么要逃避人?网球场再漂亮,一个人也打不成网球呀?!

吃饭的时候,我和身边的一位美籍华人教授交谈:“二个人住在这幢楼里,就不怕闹鬼?”“鬼是少不了要经常闹的!人一寂寞,心里难免不生暗鬼。”

“住得这样远,朋友们来串门也不方便。”“在美国是不兴串门的,想串门得事先打电话约定时间,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灵魂越孤独,越要包得严严的,互不通气。”

在中国,熟人见了面,可以随便问一声:干什么去?对方也很乐意告诉你他想干什么去。在美国这是不可以的。自己的私事守口如瓶,对别人的私事千万莫打听!诸如工资多少,年龄多大,都是禁止询问的。

那位教授喝了几杯酒,感叹一声向我讲起了他自己的苦恼。他有一个儿子,已经上大学了。人到老年就常想念自己的孩子,可是要想见到自已的儿子并不容易,需要提前打电话跟他约定时间。父子尚且如此,何竞况他人!

老子请求儿子接见“这种事在美国不足为怪。在这里没有对长者表示尊敬和同情的习惯。因此老年人的孤独更厉害。报纸上常有这样的新闻,老年孤独者死后几周、甚至几年才被人发现。有的更惨,死后无人知晓,被死者生前豢养的爱犬吃掉了。

据美国国情普查局公布的资料来看,目前美国离婚的人数为1220万,占全国总人口的15%,鳏寡者1080万,占全国总人口的13.1%。独身的1000万,占全国总人口的12.。这3种人加起来就将近美国总人口的一少半。

孤独——这是个可怕的魔鬼。但许多美国人都摆脱不了这个魔鬼的纠缠,他们可以找到地方去吃喝玩乐。但热闹一散场,更添几分孤独!

那位华人教授对我说:“你如果有兴趣要表现美国人的生活,就写写他们的孤独……”

老年人受孤独的折磨,美国的年轻人就不感到孤独吗?不然,美国是一个工业社会,以青年为主,却忽视了青年的问题,被认为是“中年发胖”的社会,美国已进入暮年,是个“无诱惑力”的世界。

美国的吸毒者很多,大部分是年轻人,其中还有不少年轻的姑娘。特别是眼下这个季节,冬天将到,气温渐冷,不能到野外,到海滨去玩了,只能呆在房子里。如果姑娘找不到临时的男朋友,小伙子找不到姑娘,就要想办法对付寂寞。吸毒也不是象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如同吸一根香烟一样。年轻人集体吸毒是有一定的规矩和程式的。以抽大麻为例,几个人在一起,有人提出要吸大麻,问大家吸不吸?他掏出大麻卷好,点着火,自己先吸一口,然后递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吸一口再传给第三个人。有乐同享,大家轮流。

美国的离婚者和独身者的数字高得惊人,不要以为他们都喜欢过单身生活。人的灵魂是一样的,都需要温暖,需要亲人的慰藉。虽然年轻人可以同居,可以搞同性恋,可以吸毒及寻找各种各样的刺激。逢场作戏之后,徒生悲凉。

美国的好几部电影和电视剧中都有这样一个大同小异的情节:年轻的妇女老是疑神疑鬼,总觉得身后有坏人或鬼魂暗中跟踪。有的果然被侮屏、被杀害,有的被惊吓成病。这实际上也反映了美国人精神上的孤独。

美国有一种很赚钱的职业——心理学医生。许多人本没有什么病,却怀疑自己有精神病,找到心理学医生把心里的话倒出来,被医生开导一番,顿觉精神轻松,“病”也不治而愈。可见这些人平时不能说心里话,无处可说,或者无人可说。久而久之,则被孤独鬼缠住。人皆有心,人心活而热,把它闷起来,难免不疑心生暗鬼。有嘴不说,活心弄死,真乃苦事!

就更不要说美国的穷人了,那些没有职业的,那些无家可归、流浪于街头的,孤苦难挨。那些有饭碗的工人又怎么样呢?

一位热心的美国朋友,曾领我们在夜晚访问过一家教堂。当时我还深感诧异,夜半更深,到教堂里能看见什么呢?走进去才知道,晚间的教堂里更是热闹非凡,象个满座的剧院。但观众都是男人,东倒西歪,吵吵嚷嚷,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楼梯上,有的干脆横躺在前厅和过道里。他们一个个醉眼朦胧。突然看见有几个外国人闯了进来,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闪出奇特的光,全都盯住我们。我感到身上很不舒服。美国朋友赶紧笑着对我们解释:这些人都是酒鬼,喝醉了酒到教堂里来,听人讲解渴样戒酒,怎样少喝酒不醉倒……教堂是凡人和上帝会面的地方,却用来当做酒鬼的收容所。真亏美国人想得出!

前面果然站着一个穿黑服的人,在大声讲解酒鬼的“自我诊断法”:一、喝了酒做事偷懒。二、喝酒会在家庭中挑起风波。三、喝酒后又舍深深地感到后悔。四、一喝酒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五、喝酒是为了消除悲惧。六、喝酒为了逃脱不安……他说了一二十条,都没说到点子上。酒神能驱赶寂寞,能解除抓独。一醉万事休!那么酒醒以后呢?恐怕寂寞越烈,孤独更甚了!

我笑不出来,为这些醉酒者感到悲哀!穷人和一般的美国人是如此,富翁们是不是要好些呢?

有一家杂志叫《富比斯》,公布了一个材料,美国大约有四百个亿万富翁,他们大都把自己关在深屋密室之中,过着孤寂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怕抢劫,怕被行剌,怕一切对他们进行谋财害命的暗算。因此,大褛外再加层层铁丝网,住宅内设立层层警报系统,成群的狼狗,大批的保镖。怀疑一切,没有知心的朋友,甚至连亲人也认为靠不住。他们隐姓埋名,恨不得让人们忘记他们的存在。他们富则富矣,苦也真够苦的!

有的富翁忍受不了这种密封式生活的孤独,自杀或者闹出了一出出的家庭悲剧!

(回国后整理《过海日记》,看到这儿意犹未尽,兹将在此后发生的事情在此再补写几句。)第二天,也就是10月13日,安妮不愿意和我们分手,非要把我们送到波士顿不可。在波士顿又陪着我们玩了近两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要飞往美国西部的盐湖城,安妮也不得不一个人重又回到那座空空落落的小木楼里去。短暂的、热闹而有意思的生活结束了,这位有才气、有潜力,在美国多次获奖的女作家,在跟我们告别的时候,泪花滚滚,张洁也抱着她哭了。

两国作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立起这么真挚的感情和信任,难能可贵,令人动容。

我们坐上了飞机,张洁还在为安妮将来的生活难受,她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对付漫长的岁月?她今后会不会再找事?个人的幸福呢?

文章是寂寞之’道,祝愿安妮“蒂乐德在孤独中创作出更多好的作品!

年轻的民族愈珍视自己的历史

今天吃过早饭,乘汽车去波士顿。安妮告诉我,由米德尔顿直接去波士顿本来只有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今天我们可能要走一天,中途将绕路参观许多美国的历史古迹。

作家对历史和古迹总是有特殊的兴趣。我们兴致勃勃地上路了。

“这是‘老北桥’一一华盛顿领导抗英斗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

我把目光转向窗外,是一座低矮而又极其普通的石桥。

汽车在一个不甚发达的小镇停下来,这里有一个美国独立战争的博物馆,Z和安妮竟拉着我们在这几间破旧的木房子里看了一个多小时。“这是1685年的房子。”

“这是鱼油灯。这是当时人们食用的白糖,象白蜡一样,吃的时候用铁钳子夹着放到汤里蘸一蘸再拿出来。”“这是美国最早的纺织品……”“这是当时的滑雪板。”

“美国1700年就有了这种桌子,桌腿可以活动,可以拆下来。”

“这是当年的鼓风机,很象蒙古人用的手摇鼓风机。”

“这是当时的时钟。诸位先生请看,当时人们就有多么聪明,只用一个铁片,画出12个小时的刻度,全部机器都露在外面,一样能记时间。”

“这就是印第安人发明的遮窗板,墙壁上留个洞,把木板卧在里面,用的时候把木板向外一拉。”“美国1776年开始有糊墙纸。”“这是19世纪的玩具……”

讲解员是个漂亮的美国“奶油小生”,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只是感到奇怪:这和美国的独立战争有什么关系?18世纪才发明了会活动的桌子腿和能糊墙的纸,又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呢?

终于看到了和战争有关的“古迹”。“先生们注意,这是美国历史上非常有名的灯。1775年,有个叫利维尔的作家也参加了抗英战争,部队和派出去的侦察员规定好一个暗号:侦察员监视英军的行动,如果英军是骑马来的,就点一盏灯,倘若英军从水路坐船来,就点两盏灯。利维尔最早发现英军是骑马而来,就点起这盏灯,给部队报了信,美国军队打了胜仗!”

“这是当时的枪。”

“这是弹皮。”

“这是战士穿的雪鞋,在雪地上走路不容易摔倒。”

美国总共只有200年的历史,他们恨不得把历史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不论大小,哪怕是一草一木,只要和历史有点联系,就加以宣扬,进行纪念,在美国有数不清的“博物馆”、“名人”。“古迹”,不论大城市还是小的村镇,好象都有自己值得骄傲的历史,一有机会总要夸耀一番。

中国要是象美国这样保护“历史古迹”,纪念“历史名人”,等到美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中国的时候,请他们留下来参观十年,大概也看不完!

但是,我不想嘲笑美国人的这种做法,相反倒颇为赞赏他们这样注重标榜自己的历史。虽然这未免有点象打肿脸充胖子,类似穷人诈富,越穷越说自己有钱。

美国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民族,不要老传统,不维护旧的传统,或者干脆说没有老传统,却尊重历史。美国人忌讳“老”字,年老的女人不愿告诉别人真实的年龄。老——就意味着退休、衰老或失败。美国人更喜欢新的尝试、新的发展,一切从头开始。也许正因为如此,美国人虽然酷爱炫耀历史,却并未被历史的包袱拖住前进的手脚。纪念过去不等于怀念过去,更不等于想回到过去。中午,我们到达了霍桑的故居。这里叫“协和镇”,19世纪美国的3个有名人物:霍桑、阿尔克特、洛斯洛甫都在这里居住过。1852年,霍桑花1千美元买下了这所小木楼。楼上有霍桑的塔式书房,他自称是“空中客厅”,里面摆着一个简单而古怪的“站立写字台”。霍桑喜欢站着写作。这倒是一种特殊的功夫,不仅能练身体,保持脊背不驼,增加两条腿的功夫,而且不会把小说写得过长,过多地掺进一些不必要的水分,因为那样的话,作者自己就先吃不消了!

我们在协和镇用午饭。饭后参观了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发起人索罗的故址,在《沃尔墩》描写过的池塘的旁边,有九个半截的石桩,旁边放着一堆烂石头。来此参观的游客都要带一块石头来,丢在索罗的故址上。不知这是弄什么玄虚,问谁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