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图书馆,梅缵月提醒我们:“大家应该快一点走出这个迷人的艺术之宫,再是这样留连忘返,后边的东西就要看不完了。下面要看的才名副其实是亨丁顿的公园,有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怪树和不同风味的独特景致。大公园里又分十几个小分园,有葡萄园、桔子园、枚槐园、欧洲公园、日本公园、非洲公园等等,大家要跟紧,否则会很容易漏掉一个公园。”
欧洲公园和日本公园没有什么好看的,亨丁顿还是用老办法,到日本去相中了一个公园,花钱买下来,把花草树木、假山木桥和房屋陈设,全部装船运到他的公园里。人工雕琢的痕迹太重,坏了自然的谐调的美。
拮子园里有世界各地不同品种的桔子;葡萄园里有各式各样的葡萄,大的如核桃,小的如珍珠;玫瑰园里正盤开着一百多个不同品种的玫瑰花……这一切都没有使我太感到惊奇。
只有穿过热带植物林的时候,心头才为之一震。那密不透风的植物墙,那如关羽手中青龙偃月一般宽大的树叶,使人一下子忘记了时代,远离了尘世,仿佛回到了几万年以前的原始年代,刀耕火种,与野兽为伍。
而两个公园的连接处长着一些花草和树木,难住了我们所有的人,谁也叫不出它的名称,我只好用一句古诗安慰他们:“花不知名分外娇”。有一棵怪树,一条根上长出十几条树干,扭在一起,我们3个人伸开胳膊不能抱过?
当我走进非洲公园,立刻耳目一新,眼前是一片新奇的植物世界,是我想象不出、想象不到,可谓大饱眼福!我没有去过非洲,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脑子里却有了一个关于非洲的想象。一提起这块土地就觉得和沙漠、荒凉、落后分不开,枯燥的气候,干裂的光秃秃的原野……当然,亨丁顿的非洲公园不等于就是非洲,但它却彻底改变了我对非洲的看法,对花草的看法。“花儿里为王的数牡丹”,菊花、梅花也被人们千古咏唱,令人折服。而那些仙人掌、仙人球、仙人鞭之类的球球蛋蛋,不过是花中的丑类,黑不溜丘、刺儿蕻蕻,不能登大雅之堂。有谁见过庄严肃穆的会场上、优雅豪华的殿堂里、喜庆热烈的大厅中间摆着这些东西呢?然而,这也许是人们的偏见,在亨丁顿的十几个小花园里数非洲公园最精采,使许多参观者大声叫绝,为之倾倒。
在非洲公园里有几条弯弯曲曲的沙土小路,小路两边滚满了各种各样的仙人球,使你象走进了丰收的西瓜地,一不小心就会踩上一串。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大的如西瓜,小的似红枣,奇大的直径犹如磨盘。品种繁多,奇形怪状,有的静如一块块岩石,有的象不倒翁一样东晃西歪,有的几百个、几千个球长在一起,组成一个奇特的造型一仙人球山。在这样的“山顶”上或“山缝”里突然钻出一朵花,很象岩头的灵芝,比灵芝更高傲,更清雅。仙人掌、仙人鞭之类的名称在这里是不合适的,还有更多的成千上万种非洲植物我叫不出名字。
就在于每样植物都有自己突出的个性特征,才使人觉得又奇又怪又可爱。决不娇柔,决不妩媚,不迎合任何人,你只可观看,只可赞赏,倘若不小心碰了它一下,真够你受的。却自有一种带有原始味道的热烈而粗犷的美!别看它们每一个都浑身是剌儿,并不伤害同类,喜欢抱大团、扎大堆,你挤我压,成千上万,以多取胜。一般的风风雨雨、天敌侵犯是奈何它们不得的。
还要感谢太平洋给了洛杉矶一个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各种各样的植物都能在这里养活。
直到走出了亨丁顿公园坐迸汽车,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这样一幅情景:清晨,黄昏,也许是任何一个情绪烦闷或者情绪欢愉的时候,皓首银霜的亨丁顿陪着他年老的夫人慢步在这个人工的小世界里,是立刻变得心情怡悦呢,还是愈加神情郁郁?是令人钦羡,还是招人怜悯?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花钱办了一件好事。”我不觉喃喃出声。
梅缵月笑了:“如果你有兴趣,我们稍微绕一下路,去看一个富翁有钱没处花,是怎样糟踏艺术的。”我立刻响应:“这样的事例不可不看。”梅缵月讲了下面一个故事:一个阿拉伯石油王的儿子到美国来上学,花100多万美元,在好莱坞的豪华住区买了一幢十分漂亮的房子,主褛是乳白色。楼前有一个很大的方形前廊,四周有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栏杆,栏杆上立着10个和正常人一般大小的白色大理石雕象,虽不是出自大家之手,但这些传说中的女神、女杰,个个都线条细膩,神态生动,纤巧灵秀。周围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花园。石油王的儿子买了这所房子之后,先是忙于找女朋友,好好坏坏,以后又离婚打官司。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这幢房子清雅的色调不合他的口味,请来工人对房屋进行了一番改造。“究竟他把房子涂抹成什么样子,一会儿你们就看到了。”梅女士卖了个关子。
汽车驶进了所谓的高级住宅区,马路笔直,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每一个象棋格似的方块中间,有一幢房子,四周是花园的草地。每幢房子的结枸、外形和颜色都不一样,各式各样,千奇百怪。但各有各的特色,各有美妙动人之处。这片地方果然优美安静,空气湿润,草地碧绿而又茂密,比地毡更叫人赏心悦目。房屋周围和马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树木,这些树木也和房子一样不是清一色和统一规格的,有热带阔叶树,有椰子树、苦瓜树,有温带的火焰松,寒带的桦树,最羊群出骆驼、高出一大截的是桄榔树,它身高五丈,从地面到四丈半的地方都是光秃秃的树干,只在顶部有十几片又长又宽的大树叶,活象一把把扫天的大掸子。
“停车,就这儿。”
一点不错,这所房子被糟踏的够可以了,房子染成绿色,栏杆和雕象涂上了黄油漆,花园和草地显得荒芜而不整齐。色彩不协调,大黄大绿,俗不可耐,格外刺眼,也破坏了周围这一片住宅区整个的格调。
“所以邻居们意见很大,纷纷抗议,甚至告到了法院。”梅缵月解释说。
“他自己的房子,有权随心所欲,告他什么?”我问。“破坏环境的美,污染人们的视觉,搅乱自然的平衡,影响市容……”
“这还能构成犯罪?”“罚款。”“他认罚吗?”
“他不认罚,他爸爸认罚。你没见门上贴着封条吗?前不久他被坏人绑架了,那些人割下他一只耳朵寄了他的父亲,倘若他父亲不拿出一笔巨款,下次收到的将是他儿子的人头。”
听完石油王儿子的故事,我感到不大舒服,在回来的路上再也提不起精神。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仿佛自己的心情也受到了污染。梅博士似乎在望着我偷偷地笑,一定是我的神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笑什么呢?她也许是很得意给作家们出了一道有意思的思考题。
唐人街上的见闻
为了有个比较、更好地了解唐人街在美国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先看了一下洛杉矶较繁华的地区,浏览了一个规格相当高的超级市场。可叹美国的经济正处于萧条期、超级市场里东西很多,有些商品确实够高级,但光顾的人很少,楼上楼下难得看见有人买东西。也有一个特点,你不管从什么地方惹了气就去进商场,售货员笑脸相迎,主动问候,也可以说是十问不厌,十拿不烦。我为什么不用“百问不厌,百拿不烦”呢?事不过三,挑捡一百次的说法太过分夸大,不真实,因而也做不到。如果是故意刁难,又当别论。如果是领导来检查工作,故意考核售货员,轮上我也可以做到百问不厌,千拿不烦的。美国的售货员不是铁饭碗,小心翼翼还唯恐砸了饭碗,尤其怕顾客到老板那里告发,老板为了多赚钱是不愿得罪买主的。当然,势利眼的售货员还是有的,但不敢过分表现出来,假笑也得笑!一般都能做到对顾客有礼貌,服务热情而周到。你如果不是故意去找气生,在别处惹的气或许一逛市场能消掉一部分。
其实,这家超级市场给我印象最强烈的、真正够得上“超级”水平的,不是它的商品,而是不出售的鲜花、盆栽树木、假山、喷泉以及装饰商场的鸟鱼虫兽和各种工艺品。几乎每一个售货厅里都种有花木,绿油油,没有一点黄叶和枯枝。美国人善于制造人工小自然,把大自然浓缩搬到房子里来。难免造作,却很好地调节了商场的气氛。这叫:会做买卖,千方百计吸引顾客。
超级市场的底层是饭馆,设有正餐和快餐。美国不叫快餐,叫“自助餐”,顾客端着盘子自己去拿,想吃多少拿多少,想吃什么拿什么,售货台多是圆形和长条,各种菜、面包和点心、各式饮料,都按顺序放好了,你按顺序一路走去,自由选择,计算机箅帐,节省时间。美国人不光爱花草,还爱吃,商店里设饭馆,机关里带饭馆,大学里饭馆更多,剧院里也有饭馆。有点象我们的单位食堂,不同的是单位食堂收专用饭票,他们的饭馆只要有钱就可以进。说公道话,他们的饭馆很讲究,卫生条件、服务设施也很好,但吃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较中囯至少落后几十年。他们的饭菜就是那两下子,顶多变变花样,大同小异,注重营养价值,不太考究色香味美。现在有些美国人已经认识到,营养过剩对身体并无太大的好处。这个道理我们的老袓宗在1千多年前就知道了。我这番议论获得了美国朋友的赞同,倒是有两个中国人很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西餐比中餐先进。超级市场的老板赚钱的技术确实很高明,楼上的东西没人买,楼下吃饭的人不少,有人不饿也买杯酒或咖啡坐在天井的喷泉旁边休息。这叫歪打正着,你只要走进了商场,不丟下点钱是出不了门的。尤其是带小孩的顾客,门口有木马、汽车等玩具,1角钱坐5分钟。还有托狗所、带狗的人是不能不花钱的。
走出超级市场,我却意外的遇见了两个怪客。形容美国人的装束打扮是不应该使用这个“怪”字的,他们的衣着几乎都不重样,没人觉得奇怪,没人认为“奇装异眼”是贬意词。相反,穿和别人一样的衣服,倒觉得脸上挂不住。即使是我们这些外国人,来到这块土地上,很快就习惯了他们的服装,觉得大多数美国人穿戴都很随便,很自然,各取所好,应该每个人有不同的特点。我在好莱坞大街见过嬉皮士和牛仔,他们不管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模样,别人也不会感到惊奇。我所以称那两个人为“怪客”,可见他们在美国也是十分突出的。走在前面的是位瘦小枯干的妇人,胸前却塞了两个足球,即使不是足球,也是类似足球的形状和大小的东西。不会是人们都知道的普通的假乳房。后面是一位老者。穿了一件肥大的珍珠衫一一用五彩斑烂的贝壳串成的一件没有柚子的袍子。一抬脚动步,哗啦啦四处乱响,可谓是有伴奏的散步。重要的是他的神色,用中国话说,叫“自我感觉良好”!我不便过久的对他行注目礼,因为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更不要说围观了。怪事太多了,大家就会见怪不怪,只有我这个外来人才少见多怪。
我想起昨夭晚上一位美国朋友给我讲的一条消息,一个男孩长到14岁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根据他的性情和爱好,应该是个女人,不应该成为一个男人。于是到医院动手术把自己变成了姑娘,现在是美国很有名的女模特儿,当然是独身。个性自由到可以随意改变性别,岂不等于取消个性了。如果不是有根有据,有名有姓,真令人难以相信。其实这只是外表和形式的改变,内容是变不了的。美国社会喜欢捧用各种方式一鸣惊人的人。
唐人街实在没有什么好记的,离繁华地区很远,街道、建筑、环境、气氛都不中不西,四不象,有些冷落和不够“财源茂盛”。马路两旁多是饭馆和小商店,远不如香港。中午我们要在美丽华酒家吃广东菜。在香港的时候我们住在美丽华大酒店,这里的饭馆名称也和香港差不多,多是美丽华、五月花、富丽华……汉字那么多,在海外谋生的同胞偏偏就爱这几个并不甚雅的中文字。
时间还早,我们走进了一家书店。在国内我也常和朋友们逛书店,他们都喜欢在书架上看见自己的著作,我则不然,最怕看到书店里还摆着自己的书,那就说明这些书没人买。但是,在美国的书店里看见摆着自己的著作,那感受又是别一番滋味了。冯牧、李准看见了自己的作品,李24瑛找到了自己的诗集,显然已喜不自胜。我没有看见自己的书,不仅髙兴不起来,反而有些失望。但不愿再找了,低头去翻看美国的书刊杂志。这时一个懂中文的售货员领我来到一个书架前,上面摆着我4本书,奇怪的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百花社6月份刚出版,9月份就进了洛杉矶的书店。我出来时带的书不多,他这里卖我的4种书加起来不过十来本,我想都买下来,送给美国朋友。我一看定价,吓了一跳,比国内贵十几倍。我的“中篇集”国内的定价1.70元,他们竟卖“美元1本。“难怪卖不出呢!”——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张洁的眼泪
下午2点钟,加州大学成露西教授和林培瑞教授请张洁和我给学生讲课,他们说是“做报告”。我看应该叫“座谈式的讲课”,或者叫“讲课式的座谈”。会场不象是教室,很象一间大会议室,听讲的人坐沙发,讲话的人坐椅子,大概是为了便于让大家看到。时间只有2个小时,因为4点钟校长专为我们举行一个招待会,张洁和我不能不参加。讲话的题目也是极轻松的——“我和当代文学”。根据自己的体会介绍一下中囯当代文学。
理所当然我让张洁先讲,理所当然她应该多讲。如果她讲1个半小时,我就省力气多了。况且我一点也没有做准备,一边听她讲,一边在脑子里也好拉出个提纲。谁知她连自己那1个小时的定额还远远没有完成,就收住了话头。她不是取巧,而是出于对我的照顾,如果她把话都讲尽了,轮到我的时候岂不没有词儿了!她只讲了自己的创作道路,讲得诚恳、实在,同文学有缘的人一定能从她的讲话中受到不少启示,会场气氛很好。她把最好讲的那一半题目——介绍中国当代文学,留给我了。中国当代作家一大群,风格各异,有“绝招”的人很多;作品更是车载斗量,我不敢说全都读过,自信对重要的作品没有漏掉。而且这些作家里多数人我都见过,要介绍他们并不感到困难,不论是北京的谌容,还是广州的陈国凯,都可以说上不止1个小时。1个题目,一人一半,各有侧重,妙极!女士,倒有老大哥式的仗义,令人感佩。于是我一鼓作气也完成了自己的讲话任务。
在同学们鼓掌的时候,我俩极快地对望一眼,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这是到美国后的“第一课”,第一次登台“亮相”,也不过如此,轻松自如地就应付过去了。还剩下一点时间,让同学们提点问题,我们就回答一下,圆满结束了。没想到这个尾声倒爆出了“冷门”,使我们一下子认识了坐在下面的听讲者,把这次讲课推向了一个奇特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