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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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心与人欲(3)

《圣经》上说了一万遍“时候近了”,“时候到了”,都在强调人世随处都是末日,人只有领先一步隐没,才能不被末日吞噬。

《圣经》上又说:“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可见黑暗是顽 欲固的,不可战胜的。人本身黑暗一片,是不接受光的,因此应在恰当时候自己隐没。

人不可能战胜黑暗,人注定会失败。明白这一点,才会无畏于黑暗!

大迷惑才有大收获

处乎无响,行乎无方。

——《庄子·在宥》

人应该感谢迷惑的日子,因为它在迷雾里隐藏着桃源。只要你顺着小溪走,就会发现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只要你敢进山进洞,就别有洞天。

每个人都有大惑不解的时候,有些事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于是你闷了,烦了,心里堵得慌,发誓不再去想某人,不再做某事,但有些事无法回避,说不定到了哪天,你又会悲剧重演。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是迷惑的。

你迷惑,是因为触及了某些事的核心。就像要进入地心必先经过重重地幔,你要解决某些要害问题也不可能绕开层层迷雾。

由此可见,迷惑是正确的,它标志着你进入了状态,只要穿过迷雾,你就能着陆,因获道而获救,因获救而获道,从此进入良性循环,每天都是新的、有意思的。

孔子说:“智者不惑。”那么怎样才算是“智者”呢?古希腊人将“智者”释为雄辩师,犹太人将“智者”释为先知,应该说犹太人的看法比较好。汉字“智”本身已回答了什么是智。

“智”字由两个字组成,上面是“知”,下面是“日”,合起来就是知天的意思。日者天也。知天就是智。你知道天机,紧跟天时,那么你就是智慧的,不再迷惑。

熊晋仁把他的书房取名为“抱日斋”,这个“抱”字用得好,庄子有“抱残守缺”之意,葛洪道号“抱朴子”,这个“抱”字大有来头。抱曰抱曰,只有抱住,日子才不会溜走,才能重见天日。

抱时要用力,才会有所擒获。

用力,表明是下了决心的。

只要你用力,就是你的。你不用力就会溜走。修炼是一件乐事也是一件苦事,你必须全力以赴,才能见真谛。

当年我与熊晋仁、俞心焦诸友一起干事业,遭到了失败,俞心焦入狱,熊晋仁皈依佛门,我皈依基督,各有各的迷惑与麻烦,现在麻烦也没有了,迷惑也没有了。就我个人的体悟来说,主要是用反省的传统方式走出了迷惑,主要有三问,每问都是扪心自问。

第一问,我是不是虚妄的?

如果是,去之。

第二问,我是不是害人的?

如果是,去之。

第三问,我是不是烦人的?

如果是,去之。 一

经过这番“三问三去之”后,我的心中豁然开朗,明白一些简单而宝贵的道理。

有大迷惑才有大收获。

有大迷惑就有大收获。

“迷惑”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觉醒,敢于命名自身,将外物赋予新的、前所未有的意义,这就近于道了。

婴儿看见雪,惊讶无比,小家伙迷惑了。过了会儿,她就指着雪说“啊啊”,表明她已认识雪,这样她就高兴了。

雪在下。

雪不是因人而下。

它自己下,自己美。

人见雪而觉美。她因雪而美,同时也是自己美。

雪是天的境界,人是自己的境界。人境同于天境,当眼中无雾时,便可朗见一切。

孔子向老子问道

孔子五十一岁仍未得“道”,便往南拜见老子,说:“我从制度去寻道,五年来没有得到。从阴阳变化去寻求,十二年也没得道。”

老子说:“道不能用来奉献,也不能给予。至人对仁只是借路,对义只是暂住,这样才能探求内心真实的遨游。”

孔子见了老子回家,三天不说话,弟子问:“先生对老子有什么教育吗?”

孔子说:“我如今见到龙了,他有尸体般的安定和像龙一样的神情飞扬。我哪里对他能有什么教育。”

子贡去问老子:“三皇五帝治理天下方式不同,但都有好名声,唯独先生不认为他们是圣人,为什么?”

老子说:“黄帝治理天下,百姓淳朴,有人死了亲属不哭泣也没人非议。唐尧治理天下,有人根据地位差别来亲近亲人也无人非议。虞舜使百姓立志竞争。夏禹治理天下,人心多变,各怀私心,三皇的人智,对上掩蔽了日月光明,对下违背了山川精华,就破坏了四时运转。”

孔子对老子说:“我研究了《诗》、《书》、《礼》、《乐》、《易》、《春秋》,拿去见七十二国君,以讲解先王的道理,却无人采用,是何缘故呢?”

老子说:“六经不过是先王留下的遗迹,而非遗迹本原,如果得道,无论怎样都行,失去道无论如何都不行。”

孔子不出门已有三月,终于得道。

孔子、子贡师徒二人都问道于老子,而老子所有的话都在告诉他们:别问我,问自己。古人已“那样”,你已“这样”,而无论这样或那样都是不对的。究竟要怎样,问自己。孔子明白了,于是回家静思三月,也悟道了。

孔子悟出了什么?

原来他明白了一切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不要从古往今来、万事万物上去找理由。孔子早年想“治世”,结果在鲁国遭到破产,旋即周游列国也无所得。孔子大惑不解,明白要从“治世”回到“治身”上去,这样就轻松了。孔子有此一悟,终于保持了内心宁静,修成正果。

庄子早年做过一个小官,叫“漆园吏”,大概是管漆园的。漆园里当然是漆树林,树林外是更茂密的树林,里面生成着各种大树小树。庄子做这个官非常好玩,可以亲近大自然,更可以与粗鲁的割漆工吹龙门阵。长期以来,受益极深。

庄子爱讲故事,这恐怕与他长期与工人们相处有关,劳动人民在空闲时都是爱讲故事的。庄子说话爱打比方,说寓言,这也是下里巴人特有的言说方式。

庄子书中提到了很多树木与鸟兽鱼虫,就是当初在漆园见过的,这加深了庄子对天时的理解,俨然是植物学家与动物学家。

漆园里的季节变化又是如此丰富,这更加深了庄子对天时的理解,恐怕比坐在房间里透过窗户观天象的老子还要懂天时。

庄子后来不喜欢做官了,楚王请他当大官也不干,庄子也像孔子一样到处跑,但他不是求官,而是求道。求官者未必得官,求道者却必会得道,因为道是内在的,一求就有。而官是外在的,无法把握。

总之,庄子比孔子更纯粹,在某些方面比老子还厉害。

庄子所有的迷惑不在于人世,而在于自然界。但他也早就把这些迷惑就地解决,还在漆园里时,庄子就已经在逍遥游了。

他的走出漆园不是非得走出,而是兴之所至,随意而游。就像鲲化为鹏后,从北冥飞到南冥,也可以从南冥飞回北冥,也可以自由飞往东溟西溟或其他地方。世界无限,不必每处都去,任拣一处游玩都是最好的。

庄子说:“处乎无响,行乎无方。”这话近于黄帝说的“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意思就是要处在听不到声音的地方,走在没有方向的所在,这样才是正确的道。

道为一。

多则丧道。

道为无。

有则丧道。

凡有声响,必无真音。凡有方向,必无所指。庄子教我们谢绝任何声音的造访,意在使心宁静。教我们不必朝所有的方向走,意在指出地面上的一切道路都只是循环,只有垂直上升,方可见天门洞开,那是唯一的路。

但庄子又说不要因此抛弃大地,他指出:只要我们重获自由,就可以逍遥游;只要逍遥游,就天上地下无区别;一切问题从自我解决,一切问题当下解决。

庄子真真是个明白人,我们可以放心学习他的道,用他的道来辅佐我们自身的道,会发觉本是一道,于是可以会心一笑,抛书而自快了。

做人就像驯虎

顺从它,娱乐它,就能收服它。

周宣王的牧正(官名,管畜牧)手下有个工人叫梁鸯,最会驯养野禽野兽。他把这些野物统统喂养在大园子里,即使是虎狼雕鹗这些猛禽猛兽,无不顺服。梁鸯的园子是一大奇观,各种动物雌雄追逐,成群来往,同类相戏,异类不相食。

周宣王担心梁鸯的这门驯兽的绝活会失传,就让毛丘园来学。

梁鸯对毛丘园说:“我不过是一个工人,有什么可以讲的办法。大凡动物,你顺着它它就高兴,逆着它它就发怒,这是有血气的一切动物的天性。但它这些血气、喜怒又怎会乱发一通呢?都因为逆了它的天性。所以它会侵犯人。我喂老虎不敢喂活物,怕引起它的杀心。也不敢喂整只的动物,怕引起它破坏的心。有时让它饥饿,诱发起它的怒心,让它自己消耗掉。虎与人不是同类,何等威风,但它也会向饲养它的人献媚,因为我先就顺从它,所以它也顺从我。如果我要杀了它,它当然要吃我。哈哈,我又怎么敢冒犯它呢?我也不是完全顺从它,把它搞得太高兴它就会情绪反复怪异,高兴之后必是发怒,发怒之后也常会高兴起来,这都不是中庸之道。如今我已经没了顺从它或冒犯它的意思,一切任其自然,不惊动它们。这样一来,哈,这些鸟兽都把我当做它们的同伴了。所以它们在我的园子里就不再想森林旷野,在我这儿睡觉就不再想深山老林了。就是这些道理使它们这样。”

老虎要吃人,人也要吃老虎。什么叫“人也要吃老虎”?这个问题全提得怪,你没有看过藏民摆的摊吗?他的摊上就有虎骨。你问他“老虎呢?”他就说“吃了”。

但我在这里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吃老虎,而是说人类吃定了老虎,也就是“梁鸯驯虎”了。

梁鸯驯虎之道说神秘也不神秘,说白了就是:

一、顺从它,娱乐它,就能收服它。

二、折磨它,恩赐它,就能统治它。

三、同化它,抛弃它,就能世世代代统治它全家。

好了,这种话不能多说,老虎听见了要吃人呢!

匠石梦见神树

一个叫匠石的木匠带着徒弟去齐国,在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人用来祭祀的社树(神树),这棵神树大得可供几千头牛遮阴,观赏的人像赶集似的拥来拥去。

匠石去了看也不看一眼,直往前走。

徒弟问:“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树,先生为何不肯看一眼?”

匠石说:“这是一棵无用的散木,是不能取材的树,所以才这么长寿。”

匠人回家,梦见那棵神树对他说:“有用的木头都因为才能的显露而害苦了自己一生,不能享受天年,我的无用恰是我的大用。”

匠石醒后把梦中情况告诉了徒弟,徒弟说:“它既求无用,又何必做社树让人观赏呢?”

匠石说:“它寄托于社(祭祀),可免遭砍伐,以此来保护自己,与众不同。哪里像你理解的那样。”

庄子这个故事有三个人物:神树、匠石、徒弟。下面我不妨也用庄子笔法,借这三个人之口,看能不能说出点道理来。等这三个人都说了,我再与庄子进行讨论。

徒弟说——这些年我跟着师父到过很多地方,师父空着手,我背着一个大背篼,里面装满斧子、锤子、墨斗、刨子等干活的工具。你如果从北京西客站经过,可以看到我这副打扮的手艺人。

我跟着师父一路走,见过笔直的大松树,师父把它砍一下做房梁。也见过弯不溜秋的大桑树,师父把它砍下,大的做车轮,小的做弯弓,正合适。但我从没见过这样高大又古怪的神树。说它高大,果然高大。说它古怪,是说它身上疙疙瘩瘩,难看死了。国王不是要造一座高人云端的宫殿吗?师父为什么看都不看它一眼?也许加工加工,它正适用。

我问师父,师父说它是一棵散木,大而无用。啊,我知道了,其实师父是不乐意国王让他找一棵高到可以做最大宫殿的最大屋梁的树。师父不喜欢国王,但谁叫他是个有名的木匠呢?如果是我,就叫上一百个人把这棵树砍倒。但谁叫他是我的师父呢?既然师父不让砍,那我就不砍呗。

今早上我去见师父,师父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说他梦见了这棵神树,神树对他说:“我因无用而享受天年。”嘿,又是一个撒谎的家伙。它说它无用,我看它用处大得很,那么多人拜它。这些道理我全明白,但我没必要在师父面前表现太聪明。师父说我傻,我就傻给他看。好在师父也活不了几年了,等明儿师父一死,我就把这棵树砍下来卖给国王。但听说国王已经得了重病,如果国王也死了,这么大一棵树到时我卖给谁呢?

匠石说——唉,我老了。天降神木,慰我今生。想不到就在我要死的时候,还能看见这么好的一棵神树。那天我和我的小徒弟远远地过来,我以为前面是一朵云,但它又不飘走。我以为是一座山,又太突兀。我以为是一把剑,但谁能使用这么大的一把剑呢?它的剑柄深埋在土里。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棵大树,我一生梦寐以求的大树。

作为木匠,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好木料。看见好木料我远远地就能闻到它身上的清香,幽香。树木本身比它开的花更香更醇。至于它身上的纹理,只有日光下的水能与它比美。云烟的花纹太虚,没它清楚。虎皮身上的花纹太粗,没它细腻。我深爱这木纹,就像深爱我曲折蜿蜒而又坚韧前进的一生。每次我躺在地板上睡觉,或是吃饭俯身看饭桌,总有种掉泪的感觉,谁知道在一棵树粗糙的树皮下,有一颗如此明净光滑的心!

看到这棵神木,我决定从此停止砍伐。就让它永远自由生长吧,我没有必要砍下它、剥开它、制造它、加工它,它本身就是一根活的擎天柱。

我的徒弟问我为什么不看它一眼?我说我的心里全是它,闭眼都能看见。但我不敢正视它,我唯有羞愧。它是完全的,纯粹的,自然的,而我的一生自我砍伐,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唯有先行腐朽,才能生长出一棵新的小树。

夜半我呻吟的时候,它来了。它告诉我之所以它能保全自己,恰恰是因为无用。而我呢,就是因为太有用了,以至不可收拾。我的名气太大,到处有人请我砍树、做家具、修房造屋,还有人请我去做弓箭矛戟,唉,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作为木匠,我应该埋葬自己的斧,让它重新发芽。

神树说——我不是造物主宠爱的,相反,我是被人抛弃的废物。就像那块石头无缘补天,我也无缘为大地增加什么风景。我一生下来就难看死了,全身疙疙瘩瘩,我现在还是疙疙瘩瘩。不要问我多少岁了,我只记得我刚发芽的那一年,遇见了一场大火。因我的心包裹在丑陋而结实的树皮里,我竟躲过了这一劫。

又过了多少年,冰川时代来临了。又因为我的丑陋与结实,我自己给自己取暖,又活下来了。然后又是洪水来临,这时我的根已经与岩石生在一起,我的干已经紧靠一座山,洪水冲不倒我,海啸吹不走我,我活下来了。

千千万万沧海桑田,万万千千无因无缘。我总是赶不上好时候。有时下雨,明日月到我跟前,但就是浇不到我身上。我看着眼前青山绿水,百花盛开,我自憔悴,以泪自浇。后来山崩地裂的时代又来临,我身边的大山倒崩,一头滑进海里,大路被水淹没,花花草草瞬时无踪。我惊讶得不得了,四处看天看地,到处空无一物,偌大一个乾坤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好寂寞啊,在寂寞中我疯狂成长,我希望高起来,大起来,我要让自己身上长虫长草,我要自己制造一个生物繁多的世界。果然,我的身上慢慢长满虫子,那些虫子曰日夜夜啃噬我的心,我的生命日夜空虚,但我竞也凭借这被啃噬的痛感度过了漫漫长夜。没这折磨,也许我早就死去?

后来我也麻木了,虫咬我也不疼,火烧我也不痒,我不知道我是一棵树还是一块石头,反正就那么无知无觉地生长着。我眼前曾有大处大片的森林,那些兄弟们都因为长得太好被人砍走了。只有我,又大又难看,因此没人要。

我最大的麻烦在于我不会衰老,我真害怕我就这么一直长下去,我渴望有人把我砍倒,重新做一回别的什么。

啊,我渴望的那个人终于来到,但他为何见了我就远远地抛开了他锋利的巨斧?

我问庄子:“那些人为什么要拜一棵树?”

庄子说:“那些人用烟熏火燎的方式拜一棵树,是希望它死。”

我问:“它何以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