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高考结束了。一些应届毕业生纷纷离开了学校,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途。步入暑假的校园更是显得寂寞和荒凉。陈启林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痛惜,还是该怨恨,抑或是享受着一种舍己救人的胜利喜悦?
他行动迟缓,举步维艰地走进了校门。一直走近他学习和生活过的教室,来到了那日日通过的走廊。
他在走廊里默默地踱着,痛苦地思索着。他仿佛是在做着一个梦,做着一个痛苦的梦,一个可怕的梦。黑暗的现实,夺去了他美好的青春,夺去了他的“学生生命”,夺去了他那本应该是可爱的学生时代,然而那是再也无法挽回的青年时代!他用“功亏一篑”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人生是再恰当不过了。如果社会是和谐的,没有地痞、流氓、败类,他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校园里是一片清纯乐土,那他也不会遭受到那么多的痛苦。此时他恨,恨这个在新社会当中依然存在的不止是一个的黑暗角落;此时他喜,喜自己做了一件为同学保平安的善事;此时他悲,悲痛自己以后的生活道路将是一片渺茫。这样的心情只有品尝了生活苦乐的人,才能体会得到,而那些整日都处在幸福生活之中的人是不会理解他的,甚至还会有人认为陈启林的“善举”,那是多么的愚蠢和幼稚可笑。
白旭和一些同学正在找陈启林告别,但是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最后白旭便单独找到了学校。当她走到教室走廊时,发现陈启林正在独自沉思。她收住了脚步,她在陈启林干瘦的脸上,从那双深邃的目光中看出了他此刻可能正在回顾痛苦的往事。她从他那双凝滞的目光中,看出了陈启林的那颗纯朴而高尚的心灵正在远征。
白旭静静地望着陈启林。她漂亮而红润的脸上沁出汗珠,眨着那双杏核般的大眼睛,她用那委婉的声音说道“陈启林,我来了!”
陈启林一听此言方才觉醒,他转过身来看是白旭,有些惊奇地说:“啊,白旭,是你,还没走呢!”
白旭的眼睛开始湿润了。她低下头说:“陈启林,我忘不了你,一辈子都不会把你忘记。你保证了我的安全,使我免遭伤害,让我平平安安地参加了高考。可你却无辜地遭受着痛苦和不幸,我实在过意不去。心里总在想着要报答你,你……”
“报答什么,我们是好同学,我愿意这么做。以后不要再为此多虑了。”陈启林打断白旭的话题,然后他问白旭道“你觉得你这次考得怎么样?”
白旭一听陈启林问到了高考,于是,她抬起头自信地说:“看结果吧,我觉得自己答得还不错!但我现在还不敢说能保准考上。”
陈启林看白旭满有把握的样子,非常高兴地说:“我相信你一定会考上的。”
“那你呢?”白旭期待地看着陈启林。
陈启林坦率地告诉白旭说:“我肯定是考不上了。”
白旭刚想要说什么,陈启林连忙转了话题。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想马上,赶下午那趟客车。你呢?”白旭心事重重地反问道。
陈启林想了一下说:“那,我就等你安全上车之后再走。咱们走吧!”
说着,他俩离开学校,朝公共汽车站走去。二人并行在大街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白旭又开口低声说道:“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恩情呢?如果你对我有什么要求,现在就请尽管说出来,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
陈启林看着白旭那一脸难为情的样子,说:“你怎么又谈这些了。”然后,陈启林略有所思地微笑说:“要求嘛,真没有,要说请求嘛倒是有一个。”
“好吧,那你就说吧,不管什么请求、要求,我都答应!”白旭爽快地说道。
陈启林心想:我俩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不同的结局,你可能考上大学,而我一定会落榜,那么未来不同的人生之路是很难让我们走到一起的。你的意思我明白,但那终究是不可能。你将来大学毕业工作在城里,我一个老农民劳作在乡下,我们恋爱、结婚,去组建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家庭,那可能吗?就是你愿意,我也不会拖累你的。我帮助你是无条件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如果你以为我是带着某种私心才来帮助你的话,那不是有辱我的人格了吗。
面对现实的陈启林想到这,说:“为了满足你要报恩的愿望,我就诚恳地向你提出一个请求。嗯,我看你的生日比我大几天,以后你就作我的姐姐,把我当作你的弟弟吧,你看行吗?”
“去你的弟弟,我不要你的这个请求!”白旭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陈启林接着又郑重地说:“我愿永远作你的弟弟,不知你是否愿意永远作我的姐姐?”白旭一急,想要向陈启林挑明心意,她抬头、转身、睁大眼睛去看陈启林,正好,陈启林也在这样地看她。他们二人的目光突然相遇,就此一下碰撞出了情感的火花,就像被电击一样电到了彼此的心灵。随后,他俩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汽车站里,两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公共汽车就要发车了。陈启林最后送别白旭,他看到白旭同学已经顺利地登上通往她家乡的汽车,他才回身登上了开往自己家乡的汽车。俩人在车窗的窗口摆手致意,喊着“再见!”
汽车在各自行驶的道路上奔驰着,走远了,而陈启林和白旭的手还没有收回去,他们各自带着种种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回到家后的陈启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故地重游,他要再去会会他的小学同学,好好地看看锅底村的变化。因为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从穷苦的生活中度过来的童年世界。他还是和上次一样,是骑着自行车去探视的。
在此次探视过程中,他还真的远远的看到了他一直想要见到的车文静,可那个也想念着他的车文静却远远的,飞快地躲开了。陈启林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于是,他又去找当年那几个要好的男同学去叙旧,结果他才弄清楚刚才车文静躲他的原因。
原来,在陈启林搬走之后,车文静读到小学毕业就不再上学了。因为她家的兄弟姐妹也很多,弟妹还小,没人照料,所以她的父母就不让她继续上学了。她从那儿以后,就天天在家里做家务,看孩子,洗衣服做饭。在今年春天,本村里的那个姓郑的男同学向她求婚,要娶她为妻。她在开始的时候并不同意,但她的父母认为老郑家是个有钱的根本人家,而且那个小子也能干活儿,所以就好说歹说的把她的思想做通了,现在他们已经结了婚。
陈启林一听,暗想,原本没有公开的心仪之人,如今已有了归属。虽然自己很难受,但毕竟还是要面对现实。不过,即便如此,继续做个好同学也未尝不可啊?当然,那乍一见面的不好意思和快速的躲避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陈启林表现出有些遗憾地说:“噢,她结婚了,这么早啊!”
“早?还有比她更早的呢!我们下一届有个女生,十五岁的时候就结婚生孩子了,人家的小孩儿都能满地跑了!”
“哟,那她可真是够超前的!”陈启林不无感慨地惊叹着。
后来,他又从这些早已辍学都在家里务农的同学们的口中了解到,他原来的邻居家那个于彩云,现在也已远嫁他乡。她仍然是个风流人物。不过,后来他听说这个于彩云得了尿毒症,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这是后话。
这样,陈启林彻底地告别了他这段人生历史,在探视老乡的当天就非常遗憾地返回了清水公社。
在他回清水公社的第三天,狂风卷起大地上的尘土,在空气中弥漫。黑云遮蔽了天空,使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昏黄,马上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刚离开学校几天的陈启林,坐在家里的窗前,他正望着那阴暗的天空发呆,不知不觉中,他又陷入了那往日曾经遭受痛苦的沉思。
他想,学生时代,在别人的眼里那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旅程啊!可自己却在这本应该是美好的时光里遭受身心折磨,经受着艰难和痛苦,一路走来多么的不易呀。然而,不管是美好还是难耐,都已成为过去,时光一去不回头。过去就是历史,只不过会给不同的人留下不同的感慨。有的人骄傲;有的人自豪;有的人伤感;有的人悔恨;有的人哀怨;有的人遗憾。陈启林想到自己,他认为是遗憾的。自己一年来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一直都没有低过头,在这艰难的学习环境里刻苦学习,努力奋斗,眼瞅着就要取得胜利的时候,却被无情的黑暗现实给摧残了。这不是可悲的吗?多么可惜而又可悲的结局啊!
将来,自己又能干什么呢?当农民?当工人?还是参军当飞行员?以前的理想,什么政法大学呀,文学记者呀,外文翻译呀,等等的幻想都破灭了。学习的道路难道就此了结了吗?
不!决不!!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环境,我都不能放弃学习。我要坚持下去,刻苦,努力,奋斗,一学到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陈启林暗下决心,坚决沉着。他那流动的思绪,偶然的,又一个念头从他的心中诞生:要是我能当一名人民教师那该多好啊。那时我要向他们讲述我们的过去,告诉他们我们当年学习的艰辛;讲述我们在学习过程中曾经遭受过的痛苦。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幸福的生活中学习,在平安快乐的环境中进步,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要珍惜这种幸福,不要虚度光阴和浪费自己的青春。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有用人才,才能报效祖国,才能共塑和谐的社会。
窗外,大雨哗哗的下了起来。陈启林望着那霪雨霏霏的山野,心情更加沉重。回顾过去,面向未来,他浮想联翩。当然,在复杂纷乱的思绪中,不能不想到白旭。回想起和白旭分别的那一刻,他心中又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如果自己此次高考不发生意外,能和白旭一同考入大学的话,他是不会狠心拒绝这份可能发展成为婚姻的情感。他想,高考的录取与落榜是两条相悖的人生分水线(这只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状况而言)。既然帮了白旭就不能再拖累了白旭。所以他要作白旭的“弟弟”。想到这,他又觉得应该写封信安慰安慰白旭。于是他望望窗外还在下着的大雨,起身走到桌前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