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长篇小说《首席金座活佛》
萧嫫鹿
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是一个总体概念,它使我们对文坛整体状况的认识与了解更加全面。在甘肃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少数民族创作始终是一支基本脉流。人们能够从中看到,作家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力作具有怎样不可替代的文化底蕴、文化特征和文化张力。在文学道路上辛勤跋涉三十多年的藏族作家尕藏才旦,早已因其作品中所显现的睿智与才华,受到了广泛关注与尊重。2005年夏天,他又为我们展开了一个特殊的“吉祥右旋寺系列”,长篇小说《首席金座活佛》便是这个系列的开篇之作。
推开历史之门
作为一部32万字的开篇之作,《首席金座活佛》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神秘沉重而又生动鲜活的历史之门。举目望去,一道灿烂的佛光迎面铺洒,前方金碧辉煌,祥云瑞蔼和着草原牛羊的气息荡漾开来。那就是吉祥右旋寺——所有的灵气因它而凝聚,所有的故事因它而发生,所有人物的命运围绕它旋转。历代寺主坚贝央大师和首席金座活佛吉唐仓,这些身份尊贵、声名显赫的宗教领袖,都把自己的生命与其融为一体,而小说中的现任吉唐仓更是把毕生的心血和情感全部奉献给了这座寺院,他以极其独特的人生经历,承受并驾驭着自己与寺院的几度沉浮。
在风云震荡变幻莫测的历史时期,海螺般圣洁的吉祥右旋寺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宁静。它时而光芒四射地俯视脚下匍匐在地的虔诚教民,于苍冥中传达着无语的庄严与不可侵犯,时而又如天空中盘旋的鹰隼,稍有不慎就会被不知何方而来的强大气流卷入致命的漩涡。于是,坚贝央和吉塘仓之间的缘分延伸相续,像羊毛搓成长长的毛线,扯不断,理还乱。他们要弘扬佛法广结善果,让寺院名声远扬,蒸蒸日上,让八方教民前来拜伏瞻仰,因此要扩大建筑面积和僧侣队伍,又要保佑百姓生活祥和,六畜兴旺:他们必须不时面对外来的强敌,呵护寺院、村镇、草原所有僧俗人众的安全,又要为内部无休止的纷争绞尽脑汁大受煎熬。尤其是吉塘仓,一次次舍命奔波解决棘手的事端之后,往往得到的却是猜忌、妒恨甚至明枪暗箭的打击中伤……我们在这样的阅读中不禁会产生惊讶或迷茫:活佛是佛在人间的化身,藏族草原流传着一句话:“河心的磐石,活佛的圣训。”却原来,他们也有着如此世俗化的遭遇。是昨天的故事却又那么新鲜动人,是想象憧憬却又那么实实在在。
书中对本相原生的藏民族生存状态,包括藏传佛教的制度和内部结构、藏族民众的精神信仰和世俗现状作了详尽叙述。仅对吉祥右旋寺的介绍就占有相当篇幅,除说明它的历史由来,还告诉读者,这座美丽威严的寺院同时又是规模宏大的藏文化图书馆、藏族建筑艺术和各类工艺美术的陈列馆。
这就是尕藏才旦给予我们的讲述,这讲述宏大而庄严。所以这本书具备了一种独特的力量,尽管当前文坛对藏族题材的开掘有增无减,有些作品还被改编成影视剧,一而再地占据中央台黄金强档,《首席金座活佛》依然让我们吃惊与敬佩,让我们感受到它的与众不同。充满人性的佛
《首席金座活佛》所写人物数以百计,头顶佛光的高僧上师、权倾一方的王爷贵族、手握重兵的武装司令、牛羊般平凡的牧民百姓、身怀绝技的手工艺者……藏、回、蒙、汉各民族、各阶层不同人等陆续出场,演绎各自的悲喜人生。
吉塘仓是作者着墨最多全力塑造的人物。这位甘丹寺总法台、吉祥右旋寺首席金座活佛,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优秀的藏族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何成为了活佛,但他佛性深厚,有着普度众生的慈悲情怀和渊博学识,所以能慧眼识人、大度待人、破格用人。他忠实秉承坚贝央大师的旨意,创办青少年僧侣学校,选拔品格出众的18岁以下青年,不仅让他们学习经文,还要学习汉族文化,成为有知识、有远见的一代新人。为此他遭受各方责难,最终在毛兰姆大法会上温和而雄辩地战胜提问,使全体僧众心悦诚服。他指派大家认为不堪造就的仁增为商务总管,使庞大的佛邸商队走出“神部”,泅渡黄河,将内地中原、西藏和印度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运来运去,寺院建筑得到扩大,收藏储备更加丰厚,僧众生活大大改善,每天的诵经声“犹如大海波涛拍打沙岸”,传向四面八方。他还在坚贝央的授意下,亲自写成安多藏戏的第一个大型剧本《松赞干布》,而且与自己亲爱的恋人一起探讨、构思。是啊,世人只知活佛的至尊至圣,有谁知晓活佛的爱情是那样至纯至真!没有半点虚无缥缈,全都是男子汉的坦荡、勇敢和忠诚。在一生惟一的爱情当中,吉塘仓像常人一样尽情吸吮着、享受着、给予着。在爱人临终的病榻前,“吉塘仓圣徒般定定凝立,眼里涌动着真情,虔诚、庄严。”依然是佛,终归是人。
充满人性的吉塘仓也有尴尬。比如对自己的九眼玛瑙佛珠爱不释手,不愿将其供奉给上师,便谎称佛珠已被摔碎而将其偷偷藏起;又比如面对亲生儿子不能相认、看望爱人时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以免别人认出……这些细节都使人物性格更为饱满可信,更容易使人留下长久的记忆。
书中所有出场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和吉塘仓有过交往。他的引导指点决定了许多地位卑贱的僧人、平民、艺匠的命运走向,就连人们尊崇无比的坚贝央大师,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这样。上一世坚贝央圆寂之后,吉塘仓亲自主持了寻找灵童、认定灵童的全过程,其间扑朔迷离,充满艰辛曲折。神佛与世俗、天意与人愿、智慧与狡黠、渴望与机巧相缠相绕,使他反复处于漩涡的中心,忍受利刃撕割般的精神疼痛。一位僧人满怀忧虑地在高原上行走——这时的吉塘仓似乎又更接近天国佛界。作者就是这样在行动中刻画人物。不管全书写了多少人,吉塘仓毕竟是总主角,写他和他所在的背景吉祥右旋寺,就是写藏族文化的一个典型。作家对藏族文化知识极为丰富,体验极为深刻,在写作时往往轻车熟路、举重若轻。有了这个前提,书中的一切都在阅读中变为一种精神享受。我们乐于接受它。文化身份的确认
读罢《首席金座活佛》,掩卷回味,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象:作者十分珍惜自己“藏族作家”的文化身份。他在作品中力图追求和达到的,是对本土、本民族文化传统、宗教意识、人生形态、民族性格和集体心理……乃至语言滋味的准确把握。他最终将这部根植于民族文化土壤的着作,定位在历史与现实交合的文化层面上。藏民族在特定历史进程中所发生的变化在作家心中绵长地迁延,成为一种寻根式的文化痕迹而呈现出来。
毋庸置疑,这本书充分显示了作者对本民族历史与宗教文化背景的熟悉与了解,也充分显示了一个写作者的文学功底。在他笔下,慧根天赋、法相非凡的活佛与他们存在其间的藏传佛教世界,全都是佛性和人性的融会统一。面对这样的讲述,面对全书无处不在自然流泻的藏族情结,我们感到作家不仅对自己心爱的母族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有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澎湃激情,更有着在本土经验与挚爱基础之上非常冷静的思考。这思考沉重而坚定,由此得出的领悟使作家及其作品能够以相当阔大的健康心态和勇敢精神,对本民族的历史与文明进行深入到底的透视与剖析。更多对于事件的组织和对于人物的塑造又使我们感到这本书的写作非常沉稳,作家没有让作品停留在对民族习俗、风土人情的外象展示,他不愿意让藏族文化成为别人浅层次的猎奇对象,更不想人云亦云地让自己的母族变成世人跟中神秘的模糊符号,他似乎是要通这本书、通过整个“吉祥右旋寺系列”,让人们用阅读的方式去拨开民族神秘性的云雾缭绕,还自己民族明朗清晰的本来面貌。为此,作家借吉塘仓之口,把自己对本民族的深重忧虑、使命感、责任感、由衷的歌颂和尖锐的批评全盘托出,哪怕这是一次极有可能招来非议与指责的探险。我们的确在书中主要人物身上看到了九死不悔一往无前的牺牲精神,看到了他们勤奋钻研渴求学业以期拯救他人的高贵品质,即使是最不了解藏族的人,读了之后也会开始明白,是什么样的精神真正代表了藏民族、真正创造了藏民族?这个民族的历史,它的文化,它那使今天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定睛瞩目充满向往的文明,是那样古老而鲜活、那样神奇无边而明白无误,世界因此而开始了对草原文明的重新探寻。
我们也同时看到了、记住了首席金座活佛吉塘仓的忧虑。历史的沉淀中难免有泥沙沉渣,就连活佛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有自己难以言说的痛楚。作者似乎在告诉自己的同胞,如果不清理自己精神的渊源,不梳理和把握自己精神的脉络,就不可能开拓广阔的未来,古老的藏族文化就难以在世界发展的总格局中找准自己的位置。
作为用汉语写作的民族题材,如果能使语言更加洗练、叙述更加简洁,将会进一步提高作品的吸引力。
长篇小说《首席金座活佛》已经完成,“吉祥右旋寺”系列却刚刚展开,也许,它会以更为宏大的态势迈人更为辽远的历史空间,成为未来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崭新景观。
(作者:甘肃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