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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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虎星照命》四则-回忆儿时

母亲告诉我,分娩之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一只白虎扑进怀里。找人算命,他说,这是个吉凶参半的兆头:这孩子将来没有兄弟,还会妨碍父亲的健康,但也许能成就一番事业

我生于一九一五年一月十日,按阴历算,是头一年(甲寅年)的十一月二十七,那年正是虎年。后来母亲告诉我,分娩之前她做过一个梦,梦到一只白虎扑进怀里。找人算命,他说,这是个吉凶参半的兆头:这孩子将来没有兄弟,还会妨碍父亲的健康,但也许能成就一番事业。当然这辈子我的所作所为不敢说能否称得上事业有成,但我的确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而且我五岁时父亲就病逝了。现在我已经过九十岁了,一生也确实经过不少风浪。所以那个算命的人可以说他猜得不算太错。

一九一一年十月,辛亥革命爆发,次年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任首届总统。四年后我才出生。

清朝推翻了。中华民国不再是一个垂死的封建帝国,开始向现代世界迈进。可老观念和旧风俗一时是不容易消亡的。在我出生时,周围的世界似乎还跟几十年前一样,中国还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清王朝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前就已经开始衰落,到了十九世纪末,满族封建统治者失去了活力,政权主要由汉族官员掌握。袁世凯和其他一些北方官员迫使末代皇帝溥仪退了位,接着请南方的孙中山来领导中华民国。因此从一开始,中国北方就掌握在一批前清官员手里。我的祖父杨士燮是清朝翰林出身,几位叔祖跟袁世凯和那批北方高级官员也有私交。后来我父亲杨毓璋当过天津中国银行行长,也曾以银行巨款支持过北洋政府。所以他本人虽然不是一个大官,却跟所有那些北方政府的头脑们有着来往。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件织锦的黄缎马褂,过去那是只有满清皇族的小阿哥们才能穿的。那是袁世凯家送的。袁世凯作为驱逐末代皇帝的主要人物,窃取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位,接着他又想做皇帝了,被人唾骂,没能达到目的就死了。袁世凯死后,继任的民国总统也都是北方的前清文武官员。我们家跟他们大都有些联系。

父亲有三位妻子,我父亲娶妾是因为他没儿子,我的叔叔们都没有“妾”,我的嫡母怀过八胎也只留下两个女儿。我母亲徐燕若是二房,母亲进杨家门时只有十五六岁,是天津一户平民人家的孩子。听说二姨太是扬州人家的一个丫头,人家为了巴结我父亲送到天津的,后来也生了一个女儿。这之前我母亲却生了第一个男孩,那就是我。小时候,我称呼嫡母喊娘,对我自己的母亲就称呼“姆妈”。

我娘是扬州富家小姐,我的祖父杨士燮曾在那里当过知府。她的大女儿,我的异母姐姐是个宠坏了的“大公主”。娘不愿她上新式学校,让她在家里跟家庭教师读四书五经,学作旧体诗,她也不用功。她有两次失败的婚姻,两次结婚后不久和丈夫离异,这之后就开始精神失常。五十年代就得癌症去世了。娘的二女儿同样没上学校,十六岁就患肺结核死了。二姐的死让我很难过,小时候我跟她一起读书,她叫我小弟,对我很好。一九四九年秋天,娘得了癌症在天津去世,我因为参加革命工作非常忙,没有去跟她见最后一面。过了两年,“大公主”也得癌症死了。我还有个异母妹妹,就是二姨太的女儿,小我两岁。她一生也很悲惨,中学还没有毕业,非常喜欢京剧,于是玩票下海,赶上那样的时代,死得很惨。这里不多说了。

我自己的母亲还有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同胞妹妹。小的一个是我父亲去世前两个月生的。多年以后,我大妹敏如成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教中国文学;小妹静如曾经在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教过课,发表过诗和散文,翻译过《呼啸山庄》等英文名著,笔名杨苡。她们都早已退休了。

我对父亲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祖父有八个儿子,父亲是长子,责任重大。我家祖籍是安徽北部的泗县。祖父的八个儿子都留过学,有的去英国,有的去法国,有的去美国和日本。父亲在日本呆了几年,但我听说他并不用功,很多时间都花在艺妓身上了。我记得有一次,那时我很小,父亲已去世,母亲还给我看过一些父亲写的旧体诗,是他在日本时写给一个艺妓的情诗。父亲死后,母亲将那些诗保存了多年,后来也就随着时代变迁毁掉了。

父亲刚回国时是个浪荡公子,还抽上了鸦片,后来才决定砸掉烟枪,改邪归正。祖父帮他在沈阳谋了个电报局董事的职位,后来又做了天津中国银行的行长。他成了一位精明能干的金融家,也算是那一时期天津最有潜力的资本家之一,不幸的是英年早逝,才五十左右就得伤寒病死了,留下了丰厚的家私,包括几处房产。父亲生前大概是天津最富有的董事。我记得七八岁时,父亲已去世几年了,我还作为他的继承人代表参加过一次银行董事的会议。当时出席的好多董事,都是父亲的旧友同事,他们纷纷夸我懂礼貌,文质彬彬。

我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因为他去世时我只有五岁。我记得他有一桩爱好,就是在前院练飞镖。这飞镖可不是英国俱乐部里玩的那种,而是沉甸甸的钢镖。每支镖长约四五英寸,前头尖锐,是足以致命的凶器。父亲将镖掷向十到二十步以外的靶子。靶子是用一块木板做成的,上面画着一只牛眼。父亲的飞镖玩得不错,他投出的飞镖往往可以穿透木板。我猜这在过去也是一种武器,是人们用来防身,对付土匪强盗的。

父亲精通诗词格律,爱好京剧,但最喜欢的还是秋天斗蛐蛐。中国人爱在每年秋季养蛐蛐训练它们参加比赛。这种消遣兴起于宋朝末年,经过明朝清朝一直传下来。父亲每年秋季都要买几百只蛐蛐斗,好点儿的都给取上响亮多彩的名字,比如“颖王子”“无敌将军”之类的,训练它们打斗。我记得父亲死后,花园里还扔着几百只精美的陶制蛐蛐罐。

虽然父亲后来戒了烟,雪茄和纸烟还是要抽的。他抽的全是外国烟,通常是英国的纸烟和荷兰的雪茄。他爱喝法国的白兰地,还有别的什么洋酒。有一次,我从橱子里拿了他半瓶白兰地。前花园里有只陶制的大金鱼缸,我把酒一股脑儿倒进缸里,乐滋滋地看着金鱼醉醺醺地跳起了摇摆舞,直到一命呜呼,漂在水缸里。那时父亲已去世多年,橱子里的酒根本没人动,我的这场恶作剧当然也没人追究。

父亲身后留下大量的银行存款,还有天津的地产。娘和我母亲都不懂银行事务。父亲去世后,家里依然维持着很高的生活水准,很多财产就这么挥霍掉了。后来我两个叔叔又借投机生意亏本为名,花掉我们一大笔钱。家里的佣人也偷去很多东西。日本人占据京津时期,我们的银行存款大都给转成了傀儡政府的伪币,日本一投降,成了一堆废纸。到一九四九年解放,我们银行里的积蓄已经分文不剩,天津的地产也变卖一空。家里的财产是散完了,只有母亲还留着一小笔钱,一点点首饰。

我一九四○年决定从英国回国时,华北还在日本人手里。我就没去天津,到了内地重庆。母亲那时候已经离开天津,在重庆等着跟我团聚,所以天津家里的破产我并没亲眼目睹。我娘在天津呆到终老,生活日益贫困。日本投降之后,我母亲回到天津,帮着她处理事务,卖掉残余资产。天津解放之前,她患癌症去世。我当时留在南京,没回北方。只是解放后一九五二年进京途中,我才重访了天津一次,那时我娘已去世。五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安顿下来,母亲和大妹也最终离开了天津,到北京跟我团聚。

但在小时候,我们一家是住在天津的。房子在日租界花园街,很宽敞,不过算不上漂亮。那时候天津有大片的地区归外国势力管辖,有日租界、法租界、英租界、德租界。一战以后,德国租界撤销,并入英租界。比起中国政府的辖区,这些租界管理得好,外观感觉上也更现代。实际上那就是外国在中国的殖民地。租界里往着好多外国团体,主要是商人。不过天津很多有钱人家也愿意住在租界,觉得安全。

我们家所在的花园街,附近有几家日本商店,还有一座日本的神庙。我们的房子是一道围墙围成的大院,里头有几个小院。前院左右首是男佣人住的房子。大门后正对是大会客厅,一般在那儿接待男访客。右边再往里走是内院,院里一座两层楼,是正房,太太们和家里其他人的住处。楼前一座花园,不大不小的,花坛里栽着两大棵石榴树。通往房间的内门前摆着两只大陶缸,缸里养着金鱼,另外还有些盆栽的花木。我小时候很爱自个儿在花园里玩,看蚂蚁打架,追着捉苍蝇,后来还练过汽手枪。家里人住的主楼后面还有一座小小的后院,院里左首是女佣的住处,右首一道后门,通往墙外的胡同到大街。

前院的会客厅也是两层楼,楼下右首有一间内室,我的家庭教师过去就住那儿。会客厅里摆着老式的硬木家具,一些铜的祭器,墙上几轴字画。楼上楼下,设有楼梯可通。楼上房间右首有一道木头走廊,与后面的主居室相连。我那个异母的二姐染上肺结核之后,因为娘想着她得的是传染病,这几间房就给她住了。她只好一个人在那儿住到病死为止。这期间只有一位女佣伺候她。她很喜欢我,可家里人劝着,不让我常去看她。她虽然孤单难过,却从不抱怨,一直和我们这么隔离开的。

前院和会客厅后面还有个院子,那里是祖父的姨太太和她家人的住处。祖父退任之后,来天津跟长子同住,直到终老。我的祖母去世早,这位姨太太要年轻得多。直到三十年代初去世之前,她一直住在我们家这一所小独院里。我的两位母亲跟她合不来,我们也极少过去看她和她的家人。她有个儿子,我们叫他“狗叔”,因为他属狗。这男孩子比我大几岁,是个“小霸王”,我通常总躲着他。后来他去了香港,听说成了香港一位自由摄影师兼制片人,现定居在加拿大。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占据东三省,又侵占了天津,日租界越来越危险。娘和七叔商议分成三部分,决定卖掉这所老宅,把家搬到了法租界。那所老宅,分别卖给了三户人家。一九三四年我离开天津时,我们家还在法租界。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军队占领了华北,扶植起傀儡政府,我们家又搬到英租界。当时我已经在英国了。

我小时候没上过幼儿园,也没上过小学。我是独子,我娘总怕我被人绑架,或是撞上什么别的意外,直到我十二岁之前,一直不许我出去上学。我只有呆在家里,跟着家庭教师学习。

我六七岁时,家里人为我请了几位先生,都是老学究,都给我打跑了。后来找到一位姓魏的先生,叫魏汝舟,河北省大城县人,很有学问。他是前清的秀才,生活贫寒,命运多舛。义和团起义时他就考过了乡试,可是八国联军来攻打天津和北京,他们家全毁了,妻儿也死于难,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只好来到天津,靠给有钱人家做家庭教师为生。我一位叔叔把他介绍到我家,他就在这儿住了五六年,教给孩子们中国古籍。直到后来年迈患病,他才回乡去跟一位侄子住。又过了几年他就去世了。

我很喜欢这位老先生。他成了我的启蒙老师。他自有一种庄肃可敬的气度,对我却很温和。魏老先生视我为最得意的弟子,对我期望极高。他思想开通,起初教的是四书五经,后来又讲了老子、庄子。儒道两家相比,其实我更爱读的是老庄,道家思想给我的影响也更大一些。

中学时期的杨宪益与母亲和妹妹杨敏如在一起魏老先生爱作旧体诗,也教我作诗。开始是教我如何辨平仄四声,然后教我对对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之类的。记得我初学对对子时,魏先生叫我写一联描写春天景色的句子,我诌了一联:“乳燕剪残红杏雨,流莺啼断绿杨烟。”先生大为赞赏,说我是神童。我也沾沾自喜。从此我就喜欢尝试作诗。

我跟着魏先生基本读完了“四书五经”,只有《易经》没读,后来又读了《十三经》的一部分,还读了《幼学琼林》《古文观止》《古文释义》《龙文鞭影》等。熟读的还有《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和《楚辞》。魏先生离开我家时,留给我几卷他自己的诗作,作为纪念。不幸后来连年战乱,这些手稿都丢了。所以那些诗也从未出版过。

十岁出头时,我还读了大量的笔记小说和传说故事,还有相当一部分流行的明清传奇、话本等。那时候天津有卖闲书的,书贩到有钱人家上门兜售,一家一家地喊:“卖闲书……”我们就开门让他们进来,在院子里挑书。那时候卖的有《彭公案》《施公案》《三侠五义》这些书,也有些笔记小说像《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等。我那时买过很多这种读物。所以清代的笔记小说我看了不少。当然更早的也有。这是我知识的另一个来源。

除了在家里买书,我也常坐自家的人力车,由一位年轻仆人相伴,带着两个妹妹去书店买书。一般是看到中意的就买,从没问过价钱,一弄就是一大摞。家里的书买得成堆,有清末康有为的诗文,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黄遵宪、严复的书,还有古典的东西,老子的《道德经》《庄子》《墨子》《列子》《淮南子》《搜神记》《酉阳杂俎》等等。

二十世纪初期,中国已经有过一场文学改良运动。一九一九年,著名的“五四运动”爆发,运动的性质是反帝反封建,提倡科学、提倡民主。当时天津出现了许多现代书店,出售胡适、周作人、鲁迅等新文学作家的作品。我常常到这些书店买书,然后贪婪地阅读。

由于我的封建家庭背景和我当时受的旧式教育,十几岁时,我对中国文化的看法还颇为保守。尽管我看这些现代文学作品的时候很热切,但对于以白话代文言的文学改革,我还是不置可否。我记得我在入学头一年的一次作文课上,写了一篇文章《驳〈文学改良刍议〉》,批驳胡适的文学改革主张,断言文言要高明得多。后来我的看法当然有所改变,但我至今喜爱文言,对现代汉语诗的效果持怀疑态度。不过鲁迅和周作人是例外的。我极喜欢这两位的作品,尽管是白话文,可它们思想深刻,语言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