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金丝小巷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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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哭宪益笔记(2)

想着想着,突然一阵感激,就泪盈满眶了。感激的是在杨宪益先生身边认识了那么多的好朋友;感激的是能如此走近一个传奇人生。自从杨宪益先生走后,我的思绪就常常在不经意地做着日常琐事时意识流般地流向先生。就像十八年前父亲过世,我远在异国他乡,既没有在父亲的病榻前守候,也没有为父亲送行。在惊悉父亲辞世的最初几个月里,常常就是这样,意识流般的哀思,说来就来。我感激能在先生弥留之际,守候在先生身旁,弥补了没能守候父亲的遗憾。

感激之情真好,与杨宪益先生的忘年之交将使我感激终生。

12月2日,周三。今天的《北京青年报》“地理寻踪”一栏载大幅小金丝胡同照片。是今日的小金丝,几个月前才竖起的路灯显赫地立着;是熟悉的小金丝,总是泊在胡同口的三轮拖斗车还停在老地方。自11月23日杨宪益先生仙逝,小金丝就“火”了:大小媒体纷至沓来。

我想,常坐在街头巷尾聊天的街坊,天天进出胡同的邻居,骑着三轮车唱着回收旧电器、弹棉花的商贩们一定会纳闷,这里出了什么事?但他们不久也就明白,原来6号院里住着一位国际知名的大师、国宝,近日辞世。也许有人会忆起一个坐轮椅的老人,慈眉善目,银发飘飘,偶尔出现在小金丝胡同(多半是在去医院的路上)。也许有人会后悔,怎么竟不知老人是谁呢?早知道也许会多看一眼老人,或送上一句温暖的问候,或同老人合个影……总之,老人离开后,小金丝出名了!也许以后的什刹海胡同游又会添加一个新的亮点:小金丝胡同6号。这真是“走了杨宪益,火了小金丝”。

12月6日,周日。女儿做了姜汁饼干,收放饼干时,突然想到再也不必把女儿做的精美西点给杨宪益先生留出一份了,顿时泪眼模糊。蘅姐说,我们的生活轨迹因他的离去而改变。我不再去小金丝了,也很久没有去BHG华联精品超市了——以前,每次去小金丝的前一天,都要去BHG采买进口无籽甜葡萄或木瓜;或是把女儿做的西点给老人留出一些带去。最后一次是10月14日,杨宪益先生粒子植入前一天,带去的是女儿做的柠檬烟米麦芬。我带去四个,老人当时吃了两个,边吃边说好吃。吃第二个时说很想吃,就是咽不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正常进食。当时邹霆前来探望,我拿出相机,悄悄为他们照了张相。边照心里还嘀咕,老人会不会不喜欢这时给他拍照?现在真庆幸留下了老人最后一次enjoy Mollie’s pastry 的照片。

杨老,我们的人生因您而丰富;我们的生活也因您的离去而改变。不变的是您留下的精神财富,够我们享用终生。

“每见是非当表态,偶遭得失莫关心。百年恩怨须臾尽,做个堂堂正正人。”

您的自勉也将是我的座右铭。

12月7日,周四。同Mollie一起去国家大剧院听纽约哈莱姆黑人歌手演唱会。歌手们为纪念前不久去世的创始人David Lee,深情献唱了几首歌曲以示怀念。指挥说,也许有的观众近期也有亲人离世,那就请你们借此机会与我们一起怀念逝去的亲人……歌手们演唱了《我心永恒》《奇异恩典》等等:

…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far,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Through many dangers,toils and snares

I have already come

"Tis Grace that brought me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Yes,when this flesh and heart shall fail

And mortal life shall cease

I shall possess within the veil

A life of joy and peace…

伴随着黑人歌手们深情动魄的歌声,眼泪顺着我的面颊静静地流淌下来。中场休息时,Mollie说:你哭了。我点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她点头道:当然了。

2010年2月2日,周二。

去拜访杨炽,我有问题问她,她有东西给我。

冬日的天空灰蒙蒙。交通尚可,但有许多警车和警察分布在二环路上各个路口,预示马上会有交通管制。我幸运地在交通管制前通过,避免了在拥堵的车流中的等待。

屈指算来,五个月没有去小金丝了。冬天的小金丝清冷,静谧,没有游人,也几乎不见居民。走进熟悉的胡同,蜿蜒狭长,空无一人,倒也比以往干净,没有狗粪、漏网垃圾;两边一色的青灰墙;穿过阴霾的冬日阳光无力地洒在东向的墙上。忽觉物是人非,心中涌起一丝悲凉——他真的走了吗?那个谦和宁静的老人,那个经纶满腹、儒雅风趣的老人,那个我坚信定会活过百岁的老人,那个我每次走进房屋,向右一转头,定会看见坐在绛红沙发上,慈眉善目向我微笑的老人,真的就走了吗?

从杨炽手中接过杨烨的手抄诗,那娟秀的笔迹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我震撼了,我眼睛湿润了……我不知是怎样的缘分,让他曾经倾注了爱、倾注了希望、倾注了心血的手抄本传到了我的手上。

捧在手里,心里感觉沉甸甸的:烨,耀眼的火光,过早地熄灭了。

捧在手里,肩上感到沉甸甸的:烨,你是浴火的凤凰,你的故事不应该被遗忘。

2014年8月,我客居好友 Simone 在南加州的湖畔别墅,以期在这个远离喧嚣的角落完成我的书稿。我的手提行李箱装满了资料,其中就有杨烨的手抄诗。我漂洋过海,一直将它随身携带,因为它于我是珍贵的,我生怕漫长旅途中它有任何闪失。

当晚,我把杨烨的手抄诗拿给Simone 看。Simone读过我写杨烨的一章,所以对他的手抄诗并不陌生。但当他亲眼看到杨烨的手迹,Simone 也像我一样震撼了:“Oh My God!”Simone自言自语,“She walks in beauty…England! with all thy faults,I love thee still…Drink to me with thine eyes…”她开始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第二天早晨,Simone说夜里做梦,梦见杨烨的笔迹,那一个个像昂着头,或向上举着胳膊的字母变成了一棵棵向日葵——它们竭尽全力地追逐着太阳,它们使劲地伸向太阳,它们一心想离开脚下的黑暗……它们终于够着了光明,被光明点燃,浴火重生。

我真想告诉烨,你又多了一个知己!

3月25—29日与蘅姐同赴南京访杨苡先生。杨苡赠书《雪泥集》,在扉页上为我签字后写道:“永远感激你给我哥的温暖友谊!”令我感动,也难过。因为应当感激的是我——我感激有幸能在杨宪益先生的垂暮之年走进他的生活,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他的淡泊、宁静与超脱;我感激我做的点滴小事能给老人寂寞的晚年带来一丝慰藉;我难过,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老人,如何就这样匆忙地走了呢?复兴、崛起、歌舞升平的祖国如何就忘记了这样一个毕生忧国忧民、爱国如命、刚正不阿、不计得失的老人呢?我强忍着眼泪,说这实在是我的幸运,应当感激的是我。杨苡先生也热泪盈眶,我拥抱了这个瘦小而坚强的老太太。那一瞬间,我们似乎是相拥而泣,为了一个我们共同挚爱的人——她爱他整整一生,我爱他仅仅三年。

相拥而泣也许并不准确。我俯身拥抱坐着的杨苡仅只片刻,然后老人两手掩鼻,眨着眼睛,把欲洪水决堤的眼泪掩回心底。我左手抱书,右手捂鼻掩口,平定了内心的汹涌波涛。我想我俩都不是感情溢于外表的人。

4月1日,我前去拜访杨敏如先生,送去杨苡带给姐姐的信和复印的大小媒体写哥哥的文章。女儿前一晚做了香蕉麦芬,我顺便带去几个让老人品尝。敏如先生立即眼圈儿红了:我知道我哥喜欢你带去的好吃的,他其实嘴馋……面对另一个同样爱了哥哥一辈子的老太太,我也泪眼模糊了。她让我一定要把这样的细节写进去。我们含泪相视,说杨宪益,道杨宪益。敏如先生感谢我把杨家“linked together”,我感激杨家对我的接纳。

4月26日,周一。晚7点是京西学校年度汇报演出音乐会。音乐会前收到Mollie的短信,她听到合唱队的排练有《丹尼男孩》一曲:妈妈,他们会唱《丹尼男孩》,很好听,你一定会喜欢的。音乐会上,首先出演的是Mollie的APAC弦乐队和弦乐四重奏小组,随后是合唱队的演唱。“Oh Danny Boy,when the pipes…”《丹尼男孩》的歌声一起,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躲在黑暗的观众席里,眼泪可以尽情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