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五味人生:杨宪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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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最后的日子

2006年深秋,杨宪益不时感到口腔里不舒服,吞咽也有些困难,到医院里一检查,诊断结果是患了鳞癌。鳞癌是源于支气管上皮的一种恶性肿瘤,其发病的诱因,通常认为是受慢性刺激,比如焦油类衍生物的刺激,这表明极可能与杨宪益过多吸烟有关。鳞癌属于皮肤癌的一种,治疗方式一般以手术切除,而后照X线,其他有用二氧化碳、电烙、液氮冷冻等疗法。因鳞癌多发生在三五十岁的年龄,像杨宪益这样已九十多岁高龄的病人比较少见,医院与病人及家属又要考虑治疗方式的安全和疗效,决定治疗方案花了不少时间,关键是,家里人急得要命,病人自己却满不在乎,时间长了,大家几乎要以为是误诊。直到2007年年初,杨宪益才同意入院采用放射性疗法。

那年春节很迟,2月18日才过春节。原也想等春节过后,天气转暖了再住院治疗,但受到鳞癌是一种发展较快的癌症、容易出现转移的警告,当然及时治疗比在家过年要重要,随即住进医院。放疗一直做到节后,共做了三十五次。在整个过程中,杨宪益对治疗很配合,没有任何抱怨。看到他平安地出院、回到家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在南京的小妹打电话给他,称赞他是个“创造奇迹的人”,他听了呵呵一笑。

因为放疗,造成脸色黝黑,味觉一时丧失,可杨宪益似乎对这些并不在乎,他回到家,往沙发上一坐,就又回到了从前,优哉游哉地抽起烟来了,如他的小妹杨苡形容他的“坐看烟云满屋飞”,根本没把医生的叮嘱当回事。并且治癌归来,犹如死里逃生,诗兴不由大发,又写了几首打油诗,当他的大妹妹杨敏如去看他时,他笑眯眯地把写在纸片上的打油诗拿给她看,还叫她在电话里念给小妹听:

(一)

喉癌微恙亦寻常,亲友关心无事忙;

生日九三今已过,预期百岁见阎王。

(二)

老而无齿早该死,看病求医白费事;

生日已过九十三,无妨再等九十四。

(三)

无病莫求医,有病少吃药;

医来必有病,药多必无效。

三首都是自嘲,最后一首是调侃问病求医。杨宪益这一次并不是近年第一次住院,早在2002年元月,他就大病住院;2003年又中了风,左半边身子变得不大灵便,住了几次院,疗效不明显。有次有位朋友去看他,他指着左腿说:“我不能再去医院了,每次从医院回来都一身病。”

杨宪益那小金丝胡同六号的住处,屋旁连着个小院子,长着些少人打理的花花草草,中风以后,他就很少往院子里去,因为起身都要靠护工搀扶。日常里,每天晚上看一看电视新闻,八点钟就上床睡觉,早晨七点钟起床,读一读报纸,有朋友来就聊聊天。更多的时候,他是“呆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喷云吐雾,再翻翻书报杂志,又堕入他从不公开的遐想中”。(杨苡语)。

曾经自喻“情有别钟烟与酒”的杨宪益,此时因医嘱戒烟戒酒,他二中择一,把酒戒了,只保留了吸烟。其实酒也没有真正戒掉,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日日杯在手而已,若有来访朋友问起,他会笑呵呵地说:“喝几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整日在沙发上,究竟是静坐、枯坐,还是“呆坐”?究竟是下意识地意识流,还是在有意识地想什么,连胞妹也不甚明了。如果要想事情,他会想什么呢?人都说老年人喜欢回忆,可是他却淡然地对去看他的人说,他不喜欢回忆什么,也不再做梦。

也许他在沙发上,并不是在想什么,而是在等待。在墙角处,有一幅一尺见方的人物小品,画面上是一个打坐的老者,题诗为“不知老翁有何事,独坐此处等人来”。也许杨宪益是在等朋友,他一生爱交往爱交游,结交朋友无数;也可能是在等待上帝的召唤,等待与西天的妻子重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2009年,就又在头颈部发现恶性肿瘤,杨宪益在家人的陪同下,到北京各家医院求诊,但病情未能被遏制住而一次次加重。2009年10月10日,住进北京煤炭总医院,在五层三号干部病房。那时肿瘤已转移到淋巴附近,因位置在咽部附近,不仅吞咽、说话发声困难,甚至不时影响到呼吸。

10月15日,医院决定为杨宪益施行离子植入式手术。手术过程很顺利,没有出现意外情况。但高龄的杨宪益在病魔的折磨下,身体本已相当衰弱,又经此大手术,未来的日子不乐观。眼见他的生日临近,家里人都在祈祷,希望他能度过九十五岁的生日。

可是天不假以时日。手术刚满一个星期,11月22日下午,杨宪益身体出现热度,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肺部发生了感染,这对一个身体本已极度衰弱的高龄老人来说是致命的。很快,次日早晨6时59分,杨宪益无声远去。

11月29日,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东礼堂举行了杨宪益遗体告别仪式,社会各界人士、生前所在单位的同事以及他的亲朋好友五百多人前往送别。在公墓的一间礼堂正厅,悬挂着杨宪益的一幅略微侧面的遗像,遗像的上方写着“沉痛悼念杨宪益先生”几个大字,黑底白字;厅的侧墙,倚靠着一排花圈。

他的遗体,安卧在鲜花与绿色植物丛中,前方摆放着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等人敬献的两个花篮,飘带上写着:“沉痛悼念我们的亲人。”

厅里回荡的,不是哀乐,而是杨宪益生前最喜爱的乐曲:爱尔兰民谣《丹尼男孩》,苏格兰歌曲《洛蒙德湖》,美国歌手哈里·劳德的《徘徊在呻吟中》以及童声合唱《送别》。

一代翻译大家就这样结束了他漫长、传奇而苦乐充盈的一生,以他惯有的洒脱与淡然告别了这个纷繁多是非的人间而飘然远去。在他身后,有一座绚丽的彩虹之桥,架设在中西文化的堑壑之间,那是活着的人对他充满深切而无尽的怀念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