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原鹿正肥:袁世凯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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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为生存而战,斗垮瞿鸿禨、岑春煊

就在徐世昌的任命下来的第二天,又一道上谕下来,任命朱宝奎为邮传部左侍郎。袁世凯终于履行了他当初的承诺,这也和朱宝奎没少在奕劻那里花钱有关系。

消息传来,岑春煊在上海坐不住了。

因为深得慈禧的宠信,岑春煊耗在上海拒不赴云南上任,这事谁也拿他没办法。但一来是奕劻深恐夜长梦多,二来也是云南方面的中英交涉已经不能再拖,奕劻急中生智,有了将四川总督锡良改调云贵总督,主持交涉事宜,而让岑春煊去当四川总督的计划。

上奏慈禧,说的就多了,最严重的说辞是岑春煊在上海和新党走得很近,不如让他远离是非之地,以作为保全。

这多少也是事实,东南的立宪派领袖,像张謇、郑孝胥等都对岑春煊寄望甚殷,这令慈禧大为不安,当即准了奕劻的奏,由军机处承旨让岑春煊速去四川上任,“毋庸来京请训”。

岑春煊接到谕旨,立即发了通谢恩电报,然后请来汪康年。

汪康年进士出身,是翁同龢的门生,也算瞿鸿禨的学生,授职内阁中书,而以办报闻名,在上海先后创办的《时务报》、《中外日报》,因倡言维新而声名大噪。此时他正准备在北京办一份《京报》,因为有瞿鸿禨的支持,筹备得很顺利。因工作关系,汪康年时常往返京沪,无意间就成了瞿鸿禨、岑春煊之间的秘密信使,此时岑春煊便托他赶赴北京,告诉瞿鸿禨自己的计划,以便呼应。

接着岑春煊就宣告要动身去四川了,消息传出,沪上轰动,各方纷纷要求践行,岑春煊来者不拒,宴席排到了两个月之后。还没来得及吃完呢,朱宝奎的任命就已经发布,就在这一天,汪康年回到上海,带来了瞿鸿禨那边部署完毕的消息,岑春煊不再迟疑,略作准备之后,剩下的饭局也不管了,坐英商太古轮向西而去,看起来是前往四川上任,谁知船到汉口,他便不再前行,却发了个电报,奏请入京请训。

按照清朝的规制,外官必蒙召见或奏请得到批准方得入觐。岑春煊自恃帘眷正隆,不待朝廷有何批复,便登上早已预备好的专车,沿京汉路直奔北京而来。

到得北京,岑春煊按规矩径直前往宫门递折子请安,慈禧又惊又喜,立即传见,一见面就像老奶奶一般慈爱地埋怨道:“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岑春煊直来直去,先说已有电奏,但早知庆王不会让自己进京,所以才不等回复就擅自来了,接着就展开了对奕劻毫不留情地攻击。

奕劻确实也太不干净,给人的口实多如牛毛,慈禧一连召见了岑春煊四回,而岑春煊确实掌握着不少真凭实据,这样连番攻击下来,慈禧对奕劻的观感大变,甚至动了撤换他的念头,只为亲贵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继任人选,才把这事暂且放下。

而岑春煊“留在京里,为太后当条看家的恶狗”的愿望,毫无悬念地实现了。1907年5月4日,上谕发布,盛京将军赵尔巽转任四川总督,林绍年不再署理邮传部尚书而专任军机大臣,由岑春煊接任邮传部尚书一职,成了朱宝奎的同事,而且比他大。

离开上海之前,盛宣怀即已表达过攻掉朱宝奎的愿望,而在岑春煊看来,朱宝奎既然出卖盛宣怀成了袁世凯的人,也就成了自己这一派的对立面,当然要除之而后快。于是,岑尚书尚未上任,连谢恩折子都没上,就求见慈禧,指名参劾朱宝奎贪污受贿、行贿买官,表示羞与为伍,不愿上任与其同事。

岑春煊所言完全属实,只是拿不出一点真凭实据,但慈禧给足了他面子,交代军机处承旨,由光绪颁发上谕,“据岑春煊面奏,邮传部左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宝奎着革职”。

岑春煊旗开得胜,瞿鸿禨的攻势随即发动。5月8日,瞿鸿禨的门生、御史赵启霖上奏参劾段芝贵贿赂奕劻、载振父子买得黑龙江巡抚,其中少不了说到杨翠喜的事,而且说得极为详细。

早在载振和杨翠喜的风流韵事传出之时,以敢于犯颜直谏闻名的赵启霖就有参奏之意,当时被瞿鸿禨拦了下来,说是时机未到,等等再说。果然现在动手,威力不同凡响,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这个事,慈禧早有耳闻,但周围没人了解详情,就算知道也不敢对老佛爷说,因为李莲英早就在宫中打好了招呼,谁敢乱说话,后果自负。可怜慈禧太后,虽贵为大清朝的当家人,但她首先是个女人,对八卦绯闻一类的事情有着天生的兴趣,如今连这点好奇心都无法满足,其心痒难熬可想而知。现在一看赵启霖的折子竟然把整个事情详详细细娓娓道来,顿时大喜过望,等到仔细看完,杨翠喜的绯闻是搞明白了,很过了一把瘾;同时对奕劻、载振父子的龌龊事也有了透彻的了解,再想起岑春煊对奕劻的攻击,不禁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彻查,并听从瞿鸿禨的意见,先免了段芝贵的职——此时的段芝贵,正高高兴兴地走在去黑龙江上任的路上。

派去查案的钦差是醇亲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因为有李莲英提前通风报信,奕劻他们早有布置,先就把杨翠喜送回天津,连一笔礼金一同送给王益孙,条件是王给出具一张证明,表明杨翠喜一直是他的偏房。王益孙人财两得,大喜过望,证明杨美人是他妈都肯,何况只说是他的姨太太?有了这纸证明,一切就都好办了。加上载沣、孙家鼐派往天津查案的差官受了重贿,查出的结果就成了杨翠喜为富商王益孙买去,和载振无关。至于奕劻受贿10万两银子之事,更是子虚乌有,不足为信。

钦差大臣的结论,当然就是事情的真相,此事最后以赵启霖被革职、载振被开去农工商部尚书而暂告一段落。这是一出苦肉计,本来两个人的官位都不至于丢掉,但瞿鸿禨略作施展,便以赵启霖的一个监察御史,换得开缺载振的尚书职位,可谓大获全胜。

而这只是双方争斗的开始,真正的大戏,将更加惊心动魄。

奕劻本人好不容易躲过一劫,绝对不敢大意,马上问计于袁世凯,寻求对策。居间联络的,是杨士琦。

袁世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眼看这已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那就索性背水一战,绝不退缩,半点侥幸之心都不想存。

至于具体计划,他早已看得明白,瞿鸿禨固然可怕,但如没有岑春煊在旁便孤掌难鸣。尤其是岑春煊已经在积极运作,奏请慈禧起用盛宣怀、张謇、郑孝胥等人,一旦得逞,对方势力大长之下,自己这边可就真的没法过了。只是岑春煊正如日中天,有慈禧的万般宠信,眼下要攻倒他绝无可能,那么当务之急首先就是将他支走,只要这厮不在京里待着,盛宣怀等人就不可能进入中央,更重要的是,瞿鸿禨没了这么个帮手,对付起来要容易得多。

袁世凯想出来的也是出苦肉计,计划让亲家周馥让出两广总督宝座,将岑春煊调回去再说。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自然需要周密的部署,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要取得宫内李莲英和大格格的倾心配合。

大格格生于1854年,是恭亲王奕的长女,很受慈禧的宠爱。慈禧联手奕发动辛酉政变,搞掉肃顺集团之后,为了进一步拉拢奕,把他这个女儿接到宫中生活,收为养女,破例晋封固伦公主,此即为荣寿固伦公主。这是同治初年(1862年)的事,其时小姑娘年方7岁,大家都称她为大格格。

大格格13岁的时候,慈禧为她指婚世袭一等公景寿的儿子志端。景寿当年娶的也是一位固伦公主——道光皇帝的女儿寿恩公主。一门两驸马,倒也是一段佳话。

但驸马这玩意,说起来很风光,真当上了也不容易。比如说按清朝的规制,公主有公主府,驸马有驸马第。也就是说,夫妻二人根本就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当然,两个大院离得不会太远,像大格格的公主府建在宽街,就是现在的北京中医医院那里,志端的驸马第大概最多也就在南锣鼓巷一带,近得很。但近归近,麻烦事还多着呢,最麻烦的就是驸马每天早晚都必须去公主府给公主请安,早安请完还能留下聊会儿天,晚安则请完就得离开,回自己家睡觉去——除非当天公主想和他一起睡,宣召留宿,驸马爷才能留下来同床共枕,想起来也挺郁闷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郁闷,反正结婚刚半年,志端就死了,大格格成为寡妇,这一年她刚17岁。

养女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指婚人慈禧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赶紧把她接回宫里来住。慈禧自己也是年轻守寡,对寡妇有着天然的同情,再加上心中有愧,因此对大格格很是纵容,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说错了做错了,慈禧都不会太在意。久而久之,这个大格格竟然成了大清朝唯一一个敢于和老佛爷顶嘴的人。

岂止是顶嘴,大格格甚至敢当面批评慈禧。比如慈禧喜欢穿鲜艳漂亮的衣服,大格格不喜欢,就曾如此数落过她:“你不过是清朝的老寡妇而已,还有心情打扮得妖妖冶冶的,给人家落话柄……”结果是,以后每次大格格要来,慈禧都会挑一身朴素点的衣服来穿,妆不敢画得太浓,首饰也不敢戴得太多,图的就是耳根清净。以至于后来有一次,慈禧做了一身华丽无比的衣服后,马上做贼似的告诫左右宫女太监:“千万不要让大格格知道!”

慈禧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消说。那会儿大格格出门时排场极大,路上行人必须回避,车马都要停住给她让路。有一次副都御史锡珍在路上遇到她的仪仗,因顶马没控制好,冒犯了大格格的车队,最后是锡珍这个二品官亲自在她的车前磕头赔罪才算了事。

不过随着年纪的增大,大格格渐渐稳重了下来,不再心浮气躁乱发脾气,更不敢再批评慈禧。她甚至不常说话,更很少跟慈禧议论朝中大事,但一旦她开口,慈禧基本都是言听计从,因为她已成长为一个明事理懂是非的中年人,说话做事极为老练。她在慈禧那里的影响力,犹在李莲英之上。

袁世凯知道,只要能请动大格格出面,绝对胜券在握。当然,这需要钱。

袁世凯托杨士琦给奕劻带来了一张银票,面值60万两银子,这是北洋目前能动的全部家当,附带还有一句话:“现在不是求福,而是求免祸。”奕劻慨然回了一句:“祸福在此一举了!”随后忍痛从家里拿出面值40万两的一张银票,一共100万两,全部交给了李莲英,说明他一半,另一半给大格格。大格格确实已经很成熟,拿到重金即有表示,必须为奕劻办点事,否则心里不安稳。既然这样,李莲英就好说话了。大家都是明白人,话不在多,点到为止。

后面的事情像是一场电影。先是周馥电奏广东“乱党”闹事——这是事实,当时革命党人频频起义,局势确实很乱。而周馥自陈年迈力衰,有力不从心之感,这不免让慈禧悚然而惊,闷闷不乐。

到了吃饭的时候,大格格知道奕劻、袁世凯的密谋已经启动,此时看慈禧表情不对,几句话就套出了她的心事:“广东怎么老出乱党呢?”大格格早就想好了的,开口就来:“乱党哪里都有,关键看地方官行不行。像当年直隶闹拳匪,旁边的山东就好好的。”“那是因为山东有袁世凯。”“那就派袁世凯去广东好了。”“袁世凯去广东容易,可直隶怎么办?”

正说到这里,周馥又来了个急电,说钦州土豪刘思裕聚众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请速派大军入粤剿匪。这下慈禧就连饭都吃不下了,李莲英和大格格见此机会,马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叨开了,说的无非全是岑春煊每次奏对都要花太长时间,让老佛爷累着了,吃饭都不香,实在太不应该。

按照安排,奕劻此时递牌子求见,为的是今年慈禧的万寿庆典,有些事情需要请示,慈禧正迟疑见还是不见,大格格说话了:“还是见吧,跟庆王聊聊天,就当是散心。”于是就召见。庆典的事三两句话就说完了,奕劻紧接着说广东应该进贡的焰火等物,因为潮州、钦州闹土匪,恐怕不能及时进献,应该另作打算。这更增加了慈禧的烦恼,叫人取来周馥的两通电报,感叹道:“这土匪要是跟革命乱党勾结起来,还真不是小事。”奕劻接得很快,只说周馥才具不足,而且年纪大了,就连袁世凯都说他这个亲家能力有限,恐怕胜任不了两广总督这个位置。连袁世凯都这么说,慈禧不觉得就心有所动,脱口而出:“那么换谁去合适呢?”机会间不容发,奕劻一把抓住,接口回答:“奴才觉得……”然后略作停顿,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慨然说道:“岑春煊与奴才不和,这是事实。但说句公道话,若论带兵打仗,还得说他和袁世凯两个最行,但威望上面,岑春煊又更胜一筹。”慈禧再聪明,此时也识不破奕劻的居心,禁不住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而且两广岑春煊最熟悉,他去最好不过。”

5月28日,上谕下来,派岑春煊为两广总督。岑春煊始而惊诧,继而愤怒,因为有恃无恐,立即便上了个奏折,说自己有病在身,要求辞官归田。

慈禧果然下旨慰留,把岑春煊大大地夸奖一番之后,要求他勉为其难,为国分忧,并赏了他10天假,养好病后再去广东上任。这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慈禧是这样的态度,岑春煊只能见好就收,养了10天政治病之后,进宫向慈禧及光绪辞行。离别的愁绪表达完之后,岑春煊向奕劻发起了最后的进攻,危言耸听道:奕劻不下课,则大清朝必将下课!

岑春煊的孤忠耿直终于打动了老佛爷,过了几天在单独召见瞿鸿禨的时候,慈禧淡淡地问道:“奕劻岁数大了,如果有天干不动了,你觉得谁可以代替他?”

按照规矩,领班军机大臣必须是满人贵族,瞿鸿禨遂推荐了醇亲王载沣。载沣年轻,少不更事,他若担当大任,军机处必然成为瞿鸿禨的天下。慈禧的看法却很积极:载沣是光绪的弟弟兼荣禄的女婿,虽说才具平庸,在年轻一辈的亲贵里也还算拿得出手,于是就点了点头。

就这么两句话,传出去立即引起轩然大波。被逼到墙角的奕劻岂肯束手就擒,这时也顾不得时机合不合适了,马上带着几份档案求见慈禧。有大格格和李莲英关照着,老佛爷基本就是庆王爷想见就能见到的一尊佛。

奕劻带来的这几份档案,是前不久指使手下在军机处档案室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包括瞿鸿禨保举康有为、梁启超的三份奏折,以及岑春煊保举张謇的奏折,这些都是从五大臣出洋到预备立宪讨论期间的事,当时全被慈禧驳回了。现在旧事重提,正处极度敏感时期,异常痛恨康、梁的慈禧,不免对瞿鸿禨生出一丝警惕来,罢免奕劻的事儿,就暂时放下了。

可怜瞿鸿禨哪里知道局势已起了微妙的变化,只当奕劻早晚就要下课,心情倍感舒畅,有天晚上喝了点酒,忍不住就把这事儿跟老婆说了。当然说完之后,瞿大军机没忘了一再叮嘱老婆:这事只有我们俩知道,你可千万要保密啊!瞿夫人倒真是守口如瓶,憋了好几天,直到某日跟好友汪康年夫人、曾广诠夫人打牌消遣的时候,才不经意间把这个秘密给抖了出来。当然瞿夫人也没忘记叮嘱二位闺蜜:这事只有我们仨知道,你们可千万要保密啊!可以想象两位夫人回到家也同样叮嘱老公“你可千万要保密啊”。汪康年还好,他是《京报》老板,虽然很想出个号外,奈何此事太大,考虑来考虑去终究还是没敢轻举妄动,不得不保密;而作为《泰晤士报》兼职驻京记者的曾广诠岂肯放过这个大出风头的机会?英国人更是毫无顾虑,直接就登出了这条爆炸性新闻,说清国时局将要发生巨变,首相奕劻即将下台。《泰晤士报》登出之后,《京报》马上作了转载,此消息经出口转内销,反响可就大了。中英两份报纸都言之凿凿,北京外交界立即炸开了锅。

这时袁世凯在朝鲜时的老朋友朱尔典已在上一年高升为英国驻华公使,看到报纸顿觉五雷轰顶。一是他很清楚袁世凯与奕劻的关系,而他一向是袁世凯的坚定支持者;更重要的是,奕劻受袁世凯影响,在外交上较为亲英美,换一拨人上来的话,英国在华利益很可能会受到影响。因此朱尔典很想打听到确切的消息,正好第二天是端午前一天,慈禧在颐和园安排了个招待各国驻华公使夫人的游园会,顺便请大家吃粽子,朱尔典便让太太找个机会亲口问问老太后,此事是否属实。慈禧一听就傻了,矢口否认是肯定的,同时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么机密的事,怎么连老外都知道了?

就在这一天,杨士琦将早已拟好的一个奏折,请吉林巡抚朱家宝的儿子、同时也是载振的干儿子朱伦,拿去找恽毓鼎。

朱伦因为载振的关系,此时正在民政部得意,官衔是员外郎,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副司长。恽毓鼎算是朱伦的世叔,他和朱家宝是同榜进士出身,现在翰林院当侍讲学士,两家走得很近。

恽毓鼎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收买的人,可架不住杨士琦开出的条件优厚:18000两现银之外,还有个外放布政使的远期支票,再加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礼物,于是恽毓鼎尚未来得及动心,太太先就扛不住了,一笔上好的买卖,当场成交。

恽毓鼎毕竟饱读诗书,还真是个有骨气的人,不屑于在别人的文章上署自己的名字,当即把杨士琦的底稿扔到一边,自己提笔新写了一份奏折,开篇就是“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接下来的攻击更是招招见血,奕劻他们一看,禁不住全都拍案叫绝。

第二天端午,按规矩命妇都要进宫向太后贺节,整个后宫,全部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好不热闹。

吃过午饭,够身份的几个人,主要是皇后的妹妹、镇国公载泽夫人,醇王夫人、已故荣中堂的女儿福妞,以及两个常年在宫中陪伴慈禧的寡妇——大格格和奕劻的女儿四格格,一起聚在慈禧身边闲聊。因为都是老佛爷宠爱之人,说起话来自然少了些顾忌,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就把话题从慈禧万寿庆典扯到了瞿鸿禨把持朝政,不肯为万寿庆典多拨款上面,慈禧倚在那儿假寐,一言不发。等扯到《京报》老发文章跟旗人作对,福妞揭发汪康年是瞿鸿禨门生之时,慈禧终于憬然有悟,对瞿鸿禨的印象,完全变过来了。

再下一天,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看过之后没说话,考虑了一整天,觉得奕劻虽贪,但只是贪而已,好歹听自己的话;瞿鸿禨表面上一身正气,背地里却和康、梁乃至洋人有所联络,摆明了是皇帝那一派的,难保有一天不让自己归政。既然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慈禧遂断然做了决定:把瞿鸿禨开掉。

第二天,即6月17日,光绪皇帝发布上谕:“瞿鸿禨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上谕一下,满朝哗然,各派人马喜怒哀乐不尽相同自不必说。远在天津的袁世凯,此时已很有矫情镇物之功,居然叫来张一麟,代他写了封慰问瞿鸿禨的信寄了出去。

袁世凯也不全是做作,瞿鸿禨下课这件事本身虽让他心花怒放,但事件折射出来满人排汉风潮的加剧,又难免不让他有兔死狐悲之感。

果然,接下来的政局变幻,印证了袁世凯的忧虑。瞿鸿禨刚刚出局,补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还有一个鹿传霖则是实授。老鹿虽为汉人,却是后党元老,根本不买奕劻的账,慈禧对他放心得很。

更可虑的是,载沣入枢,不言而喻是为了牵制奕劻。这样瞿鸿禨虽走,奕劻的警报却并未完全解除,其军机领班的地位,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取而代之。这样的局面,袁世凯不会坐视不管,他和奕劻想出来的主意是,干脆自己也进军机,以巩固己方阵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把鹿传霖和瞿鸿禨一系的林绍年排挤出去,以张之洞、袁世凯取而代之。

这其实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事实上在满人势力复起独奕劻帘眷趋衰的当下,亲贵们对袁世凯的猜忌日深,其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底缺不保已是势所必然,现在这招以进为退,也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去除一个心腹大患——岑春煊。

瞿鸿禨倒了,岑春煊还巍然屹立。离京之后,刚走到上海他就停了下来,以大病未愈为由,要求再请一个月的假,而慈禧居然准了奏。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从这件小事上看得出,岑春煊不仅未受瞿鸿禨牵连,反而依然独蒙慈爱,那么以现在军机处这副老的老小的小的不堪班底,若哪天慈禧心血来潮,召岑春煊入军机参预国事,那会儿要再想翻盘可就难了。

真是天助袁世凯,正当他殚精竭虑布置倒岑的时候,广东那边早已掀起了一股去岑风暴,表面上声势不算大,但绝对是暗流汹涌。

原来岑春煊再次被任命为两广总督的上谕刚一发布,两广官场顿时就炸开了锅,人人自危之下,便由澳门赌王卢老九、被岑春煊抓过的香港巨绅杨西岩等人出面,集资10万两银子,买岑春煊不能上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在钱的份上,陈少白揽下了这桩差事。

陈少白1869年出生,广东新会人,从小受西方思想熏陶,21岁时结识孙中山,并结拜为兄弟,后创办《中国日报》。1905年担任同盟会香港分会会长,与孙中山、尤列、杨鹤龄一起,被大清朝称为“四大寇”。

陈少白的根据地在广东一带,上海不熟,于是找了个在上海的朋友帮忙,此人叫蔡乃煌。

蔡乃煌本名蔡金湘,生于1861年,广东番禺人,秀才出身,位居晚清广东文坛“四大金刚”之列,才高八斗。有多高呢?在当私塾老师的时候,蔡某寻了个兼职,专门给人做科场枪手,逢考必到,每考必中。有这么大的本事,自然声名鹊起,日子越过越滋润自不在话下。

饱暖思淫欲,蔡某有钱后迷上了嫖妓,一次在喝花酒时和官府中人争风吃醋打了起来,事情闹得有点大,早看他不顺眼的当地县令立即行文学官,把他的秀才功名给革了。

眼看在家乡待不下去,他干脆冒堂侄的名字蔡乃煌跑去了北京。蔡乃煌本是国子监的监生,他就以这个身份参加了北闱乡试,考中举人。中举之后,更不敢回老家,便捐了一个县令,进入福建藩司唐景崧幕府。后来唐藩司署理台湾巡抚,蔡也跟着去了。去了之后就赶上甲午战败,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他趁乱大展身手,卷走藩库20多万两银子,跑到四川捐了个候补道员。岑春煊总督四川的时候,他曾拼命巴结,虽没巴结上,但也混了个脸熟。所以前段日子当岑春煊重被任为两广总督,他立即跑到上海,希望能跟着回乡当官,没想到岑春煊根本就不搭理他。就在这时,陈少白托人找到他,双方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挣这笔大钱。

蔡乃煌想出的办法极为大胆和超前,他找了张梁启超的照片,请了个很专业的老外将之和岑春煊的照片合成到一起,变成两个人在一家报馆门口的合影。这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当时岑春煊和维新党人确实常有来往,很久以前跟梁启超也确实见过面,但都是私下里的事,形不成证据。现在有了这么一张照片,那就想要抵赖也百口莫辩了。

蔡乃煌平时很留心,对官场上的脉络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庆王和袁世凯是岑春煊的死对头,而两江总督端方是庆、袁一派,他甚至知道端方正在四处搜罗岑春煊与新党来往的证据,于是急急忙忙赶到南京,把照片献给端方,完成了攻击岑春煊最重要的一步。

端方先写了封信给张之洞的幕僚梁鼎芬,暗示岑春煊有代张而为湖广总督的意思,不出意外地惹恼了张之洞。等张之洞弹劾岑春煊的奏章一拜发,端方的密电便随之发往军机处,至于那张合成的照片,之前就已通过袁世凯交给了奕劻。端方的密电很毒,一口咬定岑春煊与康、梁交往,为的只是保皇,为此梁启超还专门从东京赶回上海与之会晤,且有照片为证。

说来也巧,就在岑春煊想通了,电奏销假,决定赴广州上任的当天,端方的电报及照片被转交到慈禧那里,老佛爷一看大受刺激,心想连岑春煊都靠不住,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恰在此时,张之洞的奏章递了上来,这下连旁证都有了,慈禧当机立断,不过总算还念着一份旧情,只是将岑春煊开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