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圣者为王:王阳明的超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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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滁宁布道(1)

NO.1 表彰乡贤

就在守仁赴滁州上任的路上,他途经江苏丹阳,走访了当地的一位老友,此人名叫汤云谷。

那还是弘治年间的时候,守仁还未中进士。有一次他西游句曲与丹阳,途中与汤云谷结识,二人结伴而行。云谷多年留意神仙之学,守仁当时正对此感兴趣,所以云谷为他大谈呼吸屈伸之术,凝神化气之道,盖无所不至。

后来两人相携登三茅山之巅,下探叶阳,休玉宸,一路玩得非常尽兴。有感于隐中君子陶渊明的遗迹,云谷遂慨叹世之秽浊,飘然有脱屣人间之志。

弃世就像扔掉一双鞋子一样轻巧,怎么可能呢?守仁当时认为这并不是汤老兄的真实想法,已近知天命之年的云谷意不然之,道:“年轻人,难道你把我的心看穿了吗?”

“是的!你的眉间惨然,犹有忧世伤生的神色。你出世的想法,如果再迟上十年的话,估计就差不多了。”守仁直言道。

云谷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你看重我的相貌神色,但我却相信我自己的心,咱们走着瞧吧。”

二人分别以后,云谷不久入仕做了给事中,又迁为右给事。他身为言官,殚心职务,驱逐瘁劳,最终以直道抵权奸被斥于外。

此时,守仁也因得罪刘瑾奔走谪乡,二人不相见者十余年。

当守仁这次途经丹阳拜访云谷时,他已家居三年。

汤云谷出迎守仁,笑道:“你还记得当年你的‘眉间’之说吗?我当初相信我自己的心,却不相信你那般看重我的相貌神色,如今如何呢?果然我用了十多年而始出于泥涂,是则信矣。然而我想想古代的那些榜样,如今的我却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远,独是若未之尽然耳。”我还远远没有尽善啊!

守仁安慰他道:“你如今已经近道了啊!今日我听了你的话,又见了你的貌,又见了你的屋舍,又看见了你的乡人,现在我已经相信了!”

“奇怪啊!你说我的相貌已经让我觉得有些远了,你又说我的屋舍与乡人,凭这些也能看出我的个人境界吗?”

“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泽,处隘而心广;累释而无所挠其精,机忘而无所忤于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于于;其所遭若清风之披物,而莫知其所从往也。今子之步徐发改,而貌若益惫,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恳,而气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庐无所增益于旧,而志意扩然,其累释矣;乡之人相忘于贤愚贵贱,且以为慈母,且以为婴儿,其机忘矣。夫精藏则太和流,神守则天光发,累释则怡愉而静,机忘则心纯而一:四者道之证也。夫道无在而神无方,安常处顺,其至矣。而又何人间之脱屣乎?”

守仁一番中肯之言说得云谷心境大开,他又不得不感叹道:“真是有你的啊!这次我还是相信我自己的心,却不如你那样看待我的屋舍与乡人啊!”

这一年,汤云谷已经七十岁了,他的乡人考虑着要为他祝寿,听闻说阳明先生来了,大家便一齐跑来请守仁拿个主意。

守仁于是对大家说道:“呵呵,你们的这位乡贤已经近于得道了,他大有离俗出世之心,怎么可能觉得自己的长寿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呢?所以你们不应当以祝寿的方式向他表达敬意!”

“那么请问王先生,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你们乡里有像汤老先生这样的有道之士,你们应该让自己的子弟们都仿效他、学习他,如果出仕而事君,那么就学习汤先生如何以其道用世;如果入而家居,则师其道以善身。如此一来,就像射箭有了靶子一样,大家的心中也就有了方向。这个时候,再赶上汤先生的寿诞,你们就可以向他表示祝贺了……”

众人琢磨了半晌,最后方一齐说道:“好吧,王先生,我们今年就照您说得做!”

到了第二年三月,守仁在南京任鸿胪寺卿,云谷的乡人又以书信来请教,于是守仁便写了一篇《寿汤云谷序》来回复他们。

在这篇文章中,守仁详细地记载了此事的始末,以志其事。

NO.2 讲学首地

正德八年十月,守仁终于来到了滁州就任太仆寺少卿一职。自接到任命之日,又是近一年快过去了。

想当年,龙飞淮甸的太祖朱元璋初创业之时,滁州正是他自攻克定远之后拿下的第二座城市,意义自然重大。这里地近大明祖陵所在地的凤阳,环境清幽。

滁州距离南京虽然不足二百华里,但它却在南京西北方向,已经远离从北京到南京的繁华的运河干线。由于没有太多的外界干扰,京中权贵对这个小地方也不会太多注意,这里倒确实不失为安心讲学的一处胜地。

何况守仁当年曾多次有意遁入深山,以讲学布道终了余生,而且滁州的山水也不错。想当年,欧阳修为滁州知府(太守),他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就是作于此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不过欧阳修那种忘情山水、无所事事的劲头儿却是守仁所不喜的,这种精神似乎太过消极,哪是圣贤该有的?因此,在守仁作于滁州的一干诗作中,他居然只字未提到这位享尽盛名的“醉翁”。

既来之,则安之。在守仁的整个讲学生涯中,滁州连同不久后的南京,竟都成为了重要的一站,致使守仁晚年的掌门弟子钱德洪指出:滁州实为阳明先生的“讲学首地”。

当初,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于孔子旁边,孔子问他们道:“因为我比你们年纪大一些,没有人用我了。平常你们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你们要怎么做呢?”

为人刚毅的子路不假思索,道:“一个兵车千辆的国家,夹在大国中间,外受强敌的进犯,内有饥荒的威胁,让我治理这样的国家,只要有三年的时间,就可以使百姓有勇气且明白道理。”

孔子觉得他太不谦虚,故哂之,然后又转身问道:“冉求,你呢?”

“方圆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邦,要我去治理,只要有三年的时间,就可以使百姓富足,至于礼乐教化,就只有等待着贤人君子了。”

孔子觉得冉求根本就没有把方圆几十里的小邦真正视作一个国家,于是又问公西华,公西华回答说:“我不敢说自己有能力,只是我愿意学习学习。在参加祭祀宗庙或诸侯会盟时,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司仪者。”

只做一个小司仪,那大司仪该谁做呢?孔子觉得他的志向实在有些小了,最后便又问曾皙。

当时曾皙弹瑟就要接近尾声,只听的“铿”的一声他放下瑟,站起来回答说:“我的志向和他们三个不太一样啊!”

“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各人谈谈各人的志向罢了。”孔子亲切地说道。

“暮春的时候,春服既成,约上有五六个朋友,带上六七个童子,在沂河中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去……”

曾皙说完,孔子喟然叹曰:“我与你的志向很接近啊!”

孔子对于曾皙的赞许,千百年来,人们为此争论不休。

有一次守仁的门人陆澄也就这一问题提问,守仁便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前面三位太着意了,太着意,必然会偏执于某一方面,能行此一事未必能行彼一事。曾皙的意思不着意,就是《中庸》中所谓‘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自得矣。’前三位是‘汝器也’的实用人才,曾皙却独有‘不器’的君子之风。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孔子也并非看不起其他三个人。

不过,那只是守仁跟学生才那样说,他觉得,孔子在当时已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道不能推行,而曾皙志在道而不在政,意在隐而不在出,便不免引起了孔子心灵上的共鸣。

守仁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与孔子息息相通的,故他在滁州乐山乐水,并在游山玩水间点化学生。

钱德洪后来回忆说:“滁山水佳胜,先生督马政,地僻官闲,日与门人遨游瑯琊、瀼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于是从游之众自滁始。”

后来,守仁在《山中示诸生》五首中还曾赋道:

“滁流亦沂水,童冠得几人?

莫负咏归兴,溪山正暮春。”

他多庆幸自己摆脱了烦琐章句的困扰,能与诸弟子们在幽静的山水之间从容地探讨学问,享受逍遥自在的乐趣:

“路绝春山久废寻,野人扶病强登临。

同游仙侣须乘兴,共探花源莫厌深。

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

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沉!”

他被琅琊山的秀色所深深吸引,寄情于山水之间,怡然自得,乃至流连往忘:

“狂歌莫笑酒杯增,异境人间得未曾。

绝壁倒翻银海浪,远山真作玉龙腾。

浮云野思春前动,虚室清香静后凝。

懒拙惟余林壑计,伐檀长自愧无能。”

又有诗云:

“无奈青山处处情,村沽日日办山行。

真惭廪食虚官守,只把山游作课程。

谷口乱云随骑远,林间飞雪点衣轻。

长思淡泊还真性,世味年来久絮羹。”

游山寻水,是最能体会和复归人的真性的。而守仁学问的宗旨,就是要人复归本心。

NO.3 述而不作

自来到滁州,从守仁而学者日众,此时讲学,守仁最强调的是静坐。

他后来回忆说:“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作。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

又说:“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姑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

守仁教人静坐,所以往往被人视为禅学。但是他所倡导的静坐自是与禅定不同,禅讲究不起念——阳明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仅仅是守静,就会流入枯槁之弊,所以他只把静坐作为入门的途径。

心静才能止欲,欲止才便于见本心。

有一位学生叫孟源的,有自以为是、贪图虚名的毛病,被守仁多次批评。

有一次,守仁对孟源的提醒责备刚完,有一位朋友来谈近日功夫,想请阳明先生指正。孟源忍不住从旁插嘴道:“这正好找到我旧时的家当!”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守仁当即告戒他道。

孟源色变,正要为自己辩解,守仁正色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见孟源不做声了,守仁于是趁势开导他说:“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此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后来孟源也学习静坐,但他有所疑问:“先生,我在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怎么办呢?”

守仁回道:“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

守仁看重讲学却轻视著述,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学问宗旨是非常简单的,根本不需要专门去阐述。

如孔子、陆子,皆述而不作,因为圣贤之道根本就不像朱熹等后儒所宣扬的那般复杂,“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相反,由于滥说、矫言纷杂,反而容易令人迷失本心,“句句糠、字字陈,君从何处觅知音”,世之学者不以书明心,反因书而丧心,这实在是令守仁痛心疾首的。

想当初,娄谅先生就感叹经典笺注太繁,容易使人迷惑乃至误入歧途,所以他不轻率著述。因此,在守仁自己,当每有“超悟独得”时,惟有笔之于论学的书信中,像后代所传诵的《传习录》,其中除了学生记录他的语录,就是他写给大家的书信。

显然,心学不是要人做学究,就如朱熹之学无形中所倡导的那样;在复见本心之后,人还是应该追求有为!圣人教人,立德为上,立功次之,立言最下。

当然,越是这样简易明了、直截了当,就越是容易引起理解上的不同。但守仁宁愿自己的心学成为一种宗教式的东西,成为一种改造自我的精神利器,只要始终秉持住为善去恶的宗旨就好。

转眼之间,半年就过去了。吏部的同僚们并没有让守仁闲得太久,正德九年四月,守仁就得以调任南京鸿胪寺卿;尽管这也是个闲曹,但办公地点却在繁华热闹的南京。

就在前几年,王华才以南京礼部尚书致仕,这样算起来他父子差点成直接的上下级了。

鸿胪寺是礼部的分支机构,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凡国家大典礼、郊庙、祭祀、朝会、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各供其事……皆赞百官行礼。

鸿胪寺卿与太仆寺少卿的品级都是正四品,但是一个是副手,一个则是正官,这地位还是不一样的,而且在南京距离政治中心又近了一步。

作为弟子们,自然希望自己的老师能步步高升,也希望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深一些。因此,当守仁从滁州去南京时,在滁的弟子们一直送出四五十里,直送到乌衣渡,仍不愿离去。

结果,这支数百人的浩浩荡荡的车队又送出上百里,竟一气来到了长江北岸的江浦。到了这里就改上船了,再也无法送了。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大伙便在江浦住了下来,次日又目送阳明先生过了长江。

对于如此盛情,一向喜简不喜繁的守仁倒很不爽,他特以诗促之归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