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国传统文化选编(随园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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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补遗卷一

一四〇、诗近取诸身

“原文”

《诗》始于虞舜,编于孔子。吾儒不奉两圣人之教,而远引佛老,何耶?阮亭好以禅悟比诗,人奉为至论。余驳之曰:“《毛诗》三百篇,岂非绝调?不知尔时,禅在何处?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可以兴。’两句相应。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发而兴起;倘直率庸腐之言,能兴者其谁耶?”

“译文”

《诗经》中的诗篇从虞舜时期开始创作,到孔子时编辑成书。我们读书人不遵从两位圣人的教诲,却要从佛老之学中引经据典,这是为什么呢?阮亭喜欢用禅悟与写诗作比较,被人们尊奉为至理名言。我反驳他们说:“《毛诗》三百篇,难道不是稀世之作?不知道那个时代,禅在哪里?佛又在哪里?”人们都无言以对。我于是告诉他们说:“写诗,表达的是人的性情。从近处的自身中取材就足够了。只要它的语言让人动心,它的意境夺目,它的风格合人口味,它的音韵悦耳,就是好诗。孔子说:‘不学习诗,便没有话可说。’又说:‘诗可以使人快乐。’这两句话前后呼应。因为诗的语言精妙,所以能够使人有所感触而萌生兴致;倘若是平铺直叙且庸俗迂腐的语言,又能激起谁的兴趣呢?”

一四一、读书为诗家要事

“原文”

李玉洲先生曰:“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知,方可谓之真诗。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

又有人问先生曰:“大题目用全力了却,固见力量;倘些小题,亦用长篇,岂不更见才人手段?”先生笑曰:“狮子搏兔,必全用力,终是狮子之愚。”

“译文”

李玉洲先生说:“大凡多读书,是诗人最为重要的事情。原因是胸中藏有万卷诗书的人,才能增神长气。诗人牵涉到的事和没有牵涉到的事,作诗的人自己不知道,读诗的人也不知道,才可称得上真正的诗。若诗人存心炫耀自己渊博的知识,便会落入下等。”

又有人问李先生说:“写作大题目时要用尽全力去完成,因而可以显出诗作者的实力;倘若是些小题目,也写出长篇大论,岂不是更能显出诗人的能力技巧?”李先生笑着说:“狮子捕捉兔子时,必定会用尽全力,但这只能说明狮子的愚蠢。”

一四二、作诗与穷经

“原文”

近日有巨公教人作诗,必须穷经读注疏,然后落笔,诗乃可传。余闻之,笑曰:且勿论建安、大历、开府、参军,其经学何如,只问“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穷何经、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诗独绝千古,而“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此疏以解之?梁昭明太子《与湘东王书》云:“夫六典、三礼,所施有地,所用有宜。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竟同《大诰》。”此数言,振聋发聩。想当时必有迂儒曲士,以经学谈诗者,故为此语以晓之。

“译文”

近日有一位大家教人作诗,说是必须要仔细研读各种经书及其注解,然后动笔,这样写出的诗才能得以流传。我听说后,笑着说:姑且不要说建安、大历、开府、参军他们的经学功底如何,只要问他们“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读尽了什么经书、什么注解才写出如此不朽的作品?陶渊明的诗名绝千古,但却“读书时不求深刻理解”,为什么不读注释而求得理解呢?南朝梁的昭明太子在《与湘东王书》中说:“古代流传的六典和三礼,它们的施行有特定的场所,所使用的物品要求适宜。没有听说过吟诗抒情,反而要参照《内则》篇中的文字;提笔写诗抒发自己的感想,还要摹仿《酒诰》。‘迟迟春日’这句诗,反而要从《归藏》中引用;‘湛湛江水’竟然和《大诰》中的文字相同。”这几句话,真是唤醒糊涂人啊。想必当时也有迂腐的儒生,用经学谈论诗歌,所以昭明太子用这样的话来提醒他们。

一四三、人各有性情

“原文”

人问:“杜陵不喜陶诗,欧公不喜杜诗,何耶?”余曰:“人各有性情。陶诗甘,杜诗苦,欧诗多因,杜诗多创,此其所以不合也。元微之云:‘鸟不走,马不飞,不相能,胡相讥?’”

“译文”

有人问道:“杜甫不喜欢陶渊明的诗,欧阳修不喜欢杜甫的诗,这是什么原因呢?”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情。陶渊明的诗甜美自然,杜甫的诗深苦凝重,欧阳修的诗大多因袭前人,杜甫的诗大多为自我独创,这就是他们相互之间不喜欢的原因。元微之说:‘鸟不会跑,马不会飞,彼此之间本领不同,又为何要相互讥讽呢?”

一四四、诗的品味

“原文”

凡菱笋鱼虾,从水中采得,过半个时辰,则色味俱变,其为菱笋鱼虾之形质,依然尚在,而其天则已失矣。谚云:“死蛟龙,不若活老鼠。”可悟作诗文之旨。然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作者难,知者尤难。

“译文”

凡是菱角、芦笋、鱼、虾等,从水中采到后,过了半个时辰,颜色和味道都会发生变化,虽然菱角、芦笋、鱼、虾的形状、实质依然没变,但它们的鲜活灵性已经失去了。有谚语说:“死去的蛟龙,不如活着的老鼠。”这可以理解为写作诗文的要旨。世上没有不吃不喝的人,然而却很少有人能够品出其中的味道。可见作诗的人为难,能够领悟诗的就更难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