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洪灵菲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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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家信(2)

母亲,我相信你,相信父亲,相信我们全家的人物或迟或早都会赞同革命,甚至于参加革命,正如我相信革命或迟或早终必会成功一样。母亲,你说姊姊和姊夫都赞同我的行为,这使我异常地高兴。母亲,姊姊是比我聪明得多了,你应该时时和她谈话,她一定能够把许多为什么要革命的扼要的道理告诉你呢。

母亲,你所说的那些做市长做县长的旧时的朋友,真是堕落得太可怜了!他们在大学的时候,都曾经唱过很好听的高调,都曾经在攻击着那些旧官僚。现在看,他们是比那些旧官僚来得更下贱了。最好笑的是那个肥胖的伪善者,那个无耻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家。他在大学的时候,大谈其五不主义:不嫖,不赌,不吸烟,不饮酒,不坐黄包车。现在看,他是变成怎样的一个官老爷!……母亲,你是相信所谓“报应”

的,我便和你谈一谈“报应”的道理吧。象他们这班现在大在吮吸着民膏民血的魔鬼,将来是免不了要在民众之前受着死刑的裁判的啊!

祝你和父亲都康健!

家中诸人均此问好!

儿长英

二月初四

母亲!最亲爱的母亲!

今天我虽然已经写了一封回信给你。但我觉得我还有许多要说的说话未尝和你说,所以我又再来写一封信给你。

母亲,我真是觉得惭愧,我虽然把大学读毕业了,虽然对于文字这方面还算曾经下了一点工夫,但当我拿起笔来写信给你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的才力是太不够了。横在我的心里的有了许多很深刻,很沉痛,很能够使母亲和家人一听到便会了解革命是怎么一回事情的说话,但我终是不能够充分把它们写出来。还有最糟糕的一点,便是我在大学里面学到了许多专门的名词,这些名词对于你们是和外国语一样难懂的。我在写信的时候,总想竭力避去这一类使你们不容易了解的名词,但在不知不觉间,我每回都不免要写了一些进去。这真使我自己异常不满意,我虽然不至于象父亲所说的把书越读越不通,但最低限度,是我把书越读,我的说话越发使你们不容易了解的。我想,这完全是我的错误,我以后应当更加努力地用着更加浅显的说话来和你们通信。我不是想向你们卖弄学问,我只想使你们怎样地来了解着这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这时代的革命有了怎样重大的意义的。

母亲,为什么我不能向你们说明这种种的道理呢,虽然你们的意识是受了旧时代的伦理观念的蒙敝和催眠,但你们彻头彻尾都是被压逼者,你们虽然比较一般农民和工人的境遇好了一些,但你们始终还是在沉重的压逼下面过活的,你们需要革命。革命能够解放你们。革命不但能够使受压逼最厉害的工农从十八层地狱下面解放出来,它同时能够使一班穷苦的小商人从苛捐杂税,重利剥削的两层压逼下面解放出来。革命给一切在过着牛马似的生活的人们以苏生的机会。它的目的是在把特权阶级打得粉碎。这是一种伟大的企图,光明的策划。谁反对它的,谁便是魔鬼。

母亲,难道说,让作恶的地主,官僚,和以重利剥削小民的资本家等候天老爷来惩治他们便好了,这也是一个正当的办法吗?天老爷,根本便没有这回事的。退一步说,假定真的有了天老爷的说话,那他也只是特权阶级的守家狗。他是一点也不能给广大的被压逼的群众一点好处的。母亲,如果你一定非信神不可,那你可以相信“革命”便是一位公正无私的神,他对于一切受灾难,遭不幸的人们是极其慈爱的。他对于他们是有求必应的。母亲,相信我的说话吧,如果你一定非信神不可的说话,那便请你虔诚地相信这位公正无私的“革命神”吧。

前信上所说的关于父亲一向期望我做一个纯儒,能够尊重孔孟之道的这回事情,我想在此说一说我的意见。不错,父亲确是始终在希望我做一个尊经重道的纯儒。在父亲方面,他有了这种要求,是很自然的。父亲的确是有点古君子的风味,他是封建社会中一个很难得的人物。他是这样的质朴,这样的言行不苟。在科举未废的时代,他拿过不少次数的“场篮”。他考不上秀才,教了十年的私塾。改建民国以后,因为维持生活起见,他只得“弃儒从商”。他脑子里还是在憧憬着古先唐虞三代之治,碰到什么看不上眼的事情,便大有“如礼何?”“如乐何?”之感。象他这样的脑筋,对于我自然只期望我做一个“纯儒”的。但象父亲这样的期望是可以达得到吗?自然这是不可能的一回事情。不对吗?为什么父亲自己便不能做一个“纯儒”只得“弃儒从商”呢?父亲一定要说,这那里有办法,连“满清朝廷”也维持不住,我这区区的一个“童生”安得不“弃儒从商”呢。对咯,从这一点看起来,我们该应明白“纯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过去得老远了。

所以,父亲希望我做一个“纯儒”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纯儒”的时代已经是过去了,那么教人怎样去做“纯儒”

的孔孟之道,还有什么用处呢?在这资本主义十分发达,有钱的便登天堂,无钱的便入地狱的时代,在这全世界十二万万五千万人正在地狱里挣扎着,非革命不能生存的时代,站在旁边空喊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如礼何?如乐何?”这成什么说话呢!把孔孟之道完全丢到粪坑里去吧!这时代所需要的是把特权阶级根本推翻,根本打碎,怎样去寻求着新的光明,实现着美丽的社会,再也不是什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那一派鬼话了!

祝你们快乐和康健!

你们的儿子长英

二月初四晚

母亲!最亲爱的母亲!

信和菜脯都已经收到了,我在你们的伟大的爱中沐浴着。你们的伟大的爱对于我是和日光一样需要着的。

唉,母亲,在象我现在这样的艰难困苦的状况下,伟大的爱和日光对于我都是极其需要的,就和穷人需要金钱一样,甚至和监狱里面的犯人需要自由一样。母亲,在你们所给予我的伟大的爱之下,我禁不住在洒着眼泪,然而这眼泪是甘甜的。这眼泪使我感到异常神秘,使我的枯燥的心灵润湿起来。这眼泪使我健康,使我充满着精力。

母亲,我对着家乡的“菜脯”,不知不觉地大动起乡思来了。母亲,我们的故乡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个去处。或许我未免是说得太过,但我的感觉的确是这样的。我们的故乡有着辽阔的天空,有着空旷的大野,有着美丽的河流,澄澈的池塘。在秋天的时候,有着耀着日光的黄叶。……“回到故乡去吧,去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吧,去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吧!”

我几乎要这样喊出来。但当我定一定神的时候,我感到这是一场虚空的梦,这是一场渺茫而又达不到的梦。这种梦是中世纪的诗人才能够做的,我们不配。

唉,母亲,故乡虽有辽阔的天空,但这对于在过着牛马似的农民只象是一种怀恶意的白眼。故乡虽然有着空旷的大野,但这些只是地主,豪绅们所占有的土地,它在向着一钱不值的农民,现着冷笑的神色。故乡虽然有着美丽的河流,澄澈的池塘,但这些都特为地主豪绅们灌溉田亩之用,运载货物之用,它在向着无终止的受磨难的农民吐着口沫。那些耀着日光的黄叶或许是美丽的,但这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因此对于饥寒交逼的农民是完全没有用的了。

母亲,当我每一想起这些事情时,我的心情即刻便变老了。我不能够嬉笑,我不能够浪漫,我不能够空想,我不能够娱乐。我不能够!当我想起这些事情时,我的态度即刻变成严肃起来。于是,我感到假定我能够回到我们的故乡去的说话,我不能去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或者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而是去站在这些牛马不如的农民们这一边去要着地主豪绅的命,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母亲,现在的时代是菩萨无权,上帝已死的时代,人间的正义和公道都要被压逼,被蹂躏,被糟蹋,被驱逐,被侵害的大众全体动员起来做着最英勇的,最彻底的斗争,用血的代价购买,才可以得到的。……母亲呀,试想一想,当一切地主,豪绅,贪官,污吏,资本家,……这一些最坏的人种从地球上被诛尽杀绝的时候,一切巍峨的大洋楼变成广大的群众的娱乐所,一切美丽的花园,变成广大的群众的游目聘怀之场,一切矿山工厂,山林大野,河流湖泽变成广大的群众自己的财产,他们将为他们自己做着他们自己的工作。每一个人都是健康,快活,口里哼着歌儿,脸上挂着微笑。国界也没有了,阶级也没有了,姓名只是一种符号。啊啊,那时候,那时候,世界该多么美丽,生活该多么有意义啊!

象现在这样的世界,只是地狱!象现在这样的社会,只是火坑!

母亲,关于我的那些老朋友想捕拿我的事情,和我在实际上不能回去的苦衷,现在你们总算是明白了。“事实胜于雄辩”,我感谢那些得志的老朋友,他们在这一次把他们的本来的面孔在你们的面前显露出来,而且,把你们的幻想给打破了。

母亲,我一面在咬着你们从故乡寄来的“菜脯”,一面在流着甘甜的眼泪。我的心情是快乐的,我的希望是新鲜的,在我带着泪光的眼睛之前,闪现着未来的美丽的社会的面孔。

祝你们快乐!

你们的儿子英

二月初六日

最亲爱的英儿:

你真是太顽强了,你使我们异常忧愁。也许你所说的那些说话都是对的,但你不应该用那样的说话来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太老了。我们所需要的是安慰和休息。我们这一生忧愁,挣扎,犯罪,都为着儿子的缘故。现在我们是精疲力竭了,不久便要死了,我们的一切希望都不能不寄托在儿子身上。然而革命把你从我们这边夺过去了,这叫我们怎样不难过呢?……也许革命能够解放我们,但终不如儿子来得切实些。儿呀,我们都是太老了,死亡太和我们接近了。

儿呀,你动辄说流血,流血,这在你或许是对的,因为你是这样的年轻。年轻的人是不知道死亡和睡眠有了什么差别的。年轻人时常是最愚蠢的,他不知道生命是怎样可贵的。可我们是你的父母,是你的生身的父母,我们却不能不宝贵着你的生命,我们却不能让你随便去冒危险。儿呀,你应该知道,你对于我们是如何的主要,你是我们的仅有的幸福,希望和快乐的总和。我们这样老了,死是不用顾惜的。

但你是这样年轻,你的每一滴血都是青春的,壮健的。你应该活着。你有权利在这世界上活着。谁能阻止你,障碍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呢?我们虽然是这样穷苦,虽然做牛做马地了几十年,但我们仍然活着。我们村里所有的耕田种地的人自然过的是比我们更苦的生活了,但他们也都仍然活着。他们壮健,活泼,不怕风雨。地主,绅士和官厅虽然不断地在压逼着他们,但这对于他们并没有很大的妨害。这对于他们好像牛身上的虻,人身上的虱一样,虽然吮去了一些血,但并不至于伤害生命。

依我说,革命是大可不必要的,因为它是太可怕了,它需要多量的血。也许这多量的血能够洗涤人类的污浊,能够把虻虱杀死,但这样牺牲是太大了。啊,流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是一件罪恶的事情!菩萨保佑啊,一个孩子,十月怀胎,三年乳哺,在他的长成之后经不起砰的一枪便打毙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回事情啊!

儿啊,我真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天年!真是杀人如截葱切蒜。杀!杀!杀!动辄就杀!哎哟,天老爷,这够多么残忍,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母亲!哪一个母亲愿意她的儿子被人家拿去砍头呢!

现在四乡六里都在闹着清乡,这是一件最凄惨的事情。

每晚站在我们乡里的空旷的地方向着无边的黑暗里眺望,便可以看见远远地一阵阵炮火的火光。枪声也可以沉沉地听到。唉,这该多么残忍!在这样火光,枪声下面该有多少强壮而活泼的生命被牺牲了呢!……儿呀,当我看见这样的炮火和听见这样的枪声的时候,我便禁不住心伤泪落,而且禁不住这样想着:

“啊啊,天老爷保佑吧!我们的邻乡真是太不知进退了。

我们耕田种地的人,最要紧的是守本份。他们提倡组织×会我们便组织,他们说取消我们便取消。我们和他们争抗,难道能够得到胜利吗?他们有的是枪,他们的军队都是能征惯战的!……啊啊,菩萨老爷保佑吧!”

儿啊,在这样的时候,我是怎样地挂念着你,我真恨不得胁下生了两翼飞到你的身边去,象母鸡孵伏雏鸡一般的翼护着你,不让你随便到翼外去。啊啊,这世界是太险恶了,你的为人是太傻气和太正直了,我应当好好地保护你,看顾你,不然的说话,你会很容易便被可恶的鹰鸟攫去了!

儿啊,世界上没有第二人象我一样地知道你的性格。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不比旁的人们更加知道她的儿子的脾气的。自从你在襁褓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怎样哭,怎样笑,怎样屙屎和屙尿。关于你的一切,我自然是比谁都更知道得多了一些。你的性格和脾气都是很好的。就只有一点,因为你是太傻气,和太正直,所以你太容易受人们的欺骗了。当你刚是五六岁的时候,你的二哥曾经骗你,说要捕拿一只鸟来给你。于是,你天天地问着他要,行也问他要,坐也问他要。你不论看见在空中飞着的鸟或者栖在林子里的鸟,或者在田野上走来走去的鸟,都缠着你的二哥说:“鸟!我要!二哥。”

现在你对于所谓大多数人的“幸福”也具着这样的狂热在追求着。可是,这样的“幸福”和那样的鸟都是不容易得到的呀。儿呀,象那样的希望总是渺茫的,空幻的,儿戏的。你不应该因为追逐着那样的希望的幻影便把现实忘记。你的希望和幻影虽然是怎样的伟大,怎样的带着光明而美丽的彩色,但那终归是一种梦想;而你的破碎的家庭,你的年老的父母亲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的安慰则是一种逼切的现实。……儿呀,回转着你的头吧,你的父母亲,你的家庭中的任何人都是血和肉所构成的人物,比你的希望来得切实得多了。

你的父亲近来精神异常不好,当他自己在坐着的时候,他时常喃喃地对着他自己在说话;但当我们向他询问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响了。他的脾气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坏,弄得家里的人们都对他非常害怕起来。你近来寄来的信,多亏他一字不看,不然的说话,定会把他气坏了。

前几天他恰好又是从城里回来,他的面孔缩拢得象斧头一样。一只母猪在他的面前跑着,挡住他的去路,他用脚把它踢了一下,怒叫着:“你这盲目的猪,你这魔鬼!”

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象碰到仇人似的叱着我说:“你这老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呢!”

家里的人都害怕着,连那只在檐下站立着的狗也在震颤着,把它的尾巴藏将起来。

你的姊姊鼓着勇气走到他身边去说:“父亲,怎样了?”

父亲喃喃着,用着梗住的声音在向着自己诉苦:

“唉!……一切都完了!……我这六十年也活够了!

……一切都归于徒然,……就和不曾生存过一样!……”他自己在哭着。

半点钟之后,他才归平静。他用着温和而且调解的口吻向着我们诉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