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电影学校毕业的，专业是摄影。就因为“学校”和“学院”一字之差，我就注定没有机会在张艺谋的剧组掌镜了，因此也就失去了成为一个伟大的电影摄影师的机会。
运气还算不错，我在一家影楼谋得了一个摄影的差事。我就是那种人家在婚筵上大块朵颐的时候咽着吐沫扛着摄像机忙活的人。我的兴趣当然不在婚礼上面，脑袋后面也长出了马尾巴，拉开一副将要拍摄电视剧的架势。
电视剧一个镜头没拍，但是经我的镜头见证的新人至少有五十对了。开始我把拍摄婚礼当作一次艺术实践，经常玩一点什么淡出淡入的技巧。久而久之，审“美”疲劳了，摄像机在我手里就成了一把机枪，我常常对着人群胡乱扫射。
五十对中不时有再次请求服务的，有拍摄孩子满月的、有拍摄结婚周年纪念的，当然也有换了老婆老公拍摄另外一次握手的。
那天一上班，影楼来了一对夫妇，我认得他们，因为漂亮的新娘子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容易激发影像创作的灵感。因为女主角的漂亮，所以我那次拍摄的婚礼实况成为我们影楼的经典之作。
他们一定是来要求追加服务的。
果真如此，而且是趟美差。他们指名要我陪他们到云南全程拍摄旅游的过程。这都是有钱烧的，我想。于我来说，拿着顾客的钱去饱览山川秀色，何乐而不为。
我们上路了。
在机场，他们旁若无人地依偎着，甜得发腻。
女的说，你怎么不拍？
这里也拍？我问。
当然。她说。
我于是架起摄像机，观景窗里的女主角还是那么漂亮。女主角告诉我，除了禁止拍摄的场所，我须忠实记录他们的活动。
过站昆明，转飞大理，行程紧密得透不过风。他们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飞机在大理一落地我就打开了摄像机，唯恐违背了女主角的意愿。
他们相拥于苍山脚下，牵手于洱海之滨。男主角表情不自然的时候，女主角就搞一个恶作剧来调动情绪，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女主角银铃般的笑声。他们的幸福和甜蜜让我嫉妒，我甚至想扔掉摄像机去客串一下男主角。
我们登上了苍山号游船，白族青年男女的表演把船上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女主角甚至和他们一起手舞足蹈起来。在游船回程的时候女主角显得很疲惫，最后竟靠在男主角的怀里睡着了。这次男主角没有走神，他紧紧地搂着女主角，嘴唇轻轻贴住她的脸颊。就这样，他们两人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太美了。我忘了关机。当时我就想，回去后用什么背景音乐来衬托这幅画面。
船靠岸的时候女主角醒了，略微显得不好意思。她告诉我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时她来参加一个公司的订货会，他则是这家公司会务组成员。我说你干吗告诉我这个？女主角说，早看出来了，你都憋了一路了。接着他们为谁先追的谁争辩不休。
云南的任务完成后，我坐在编辑机前绞尽脑汁地想给他们的旅游专辑起一个浪漫的标题。大部分夫妇在婚后浪漫逐渐降温，很少有人花费这么大的代价重回初恋开始的地方，我得对得起他们的用心。
有电话找我。
真不好意思。女主角说，还想请你补拍最后一个镜头。
不用客气，你们伟大的爱情早就感染我了，补拍一百次我都愿意。我开玩笑地说。
但是，我的话说得太过了，我情愿，不，我坚决不再拍这样的镜头。那天补拍的情形在两年之间萦绕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尽管这个镜头没有用一点技巧，但那是一个经典到让人战栗的镜头。
那天，女主角穿戴很漂亮，抹了口红。她把丈夫撵了出去，说要安静地拍。男主角只好抱着一岁的女儿出去了。
我把摄像机固定在三角架上，然后打开了射灯。
女主角问，好了吗？
可以开始了。我说，并且按下了录像键。
女主角对着镜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此刻房间内安静得只有摄像机运转的“沙沙”声。
女主角脸上绽放出笑容，开始对着镜头说话。
乖女儿，今天你两岁了，祝你生日快乐……今天你十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今天是你十八周岁生日，你比妈妈年轻的时候还要漂亮，选择男友一定要慎重哦……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错愕之后，我猛然明白了云南之行以及这次拍摄的意义。
我多想这一幕就是我一个不恰当的构思，能够修改，能够删除，或者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面对这个超越时空超越生死的对话，我的镜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