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为学之道,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于。惟学问远过古人,乃可评讥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人讲理学者,动好评贬汉唐诸儒,而等差之。讲汉学者,又好评贬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习。譬如文理不能之童生,而令衡阅乡会试卷,所定甲乙,岂有当哉?善学者于古人之书,一一虚心涵咏,而不妄加评骘,斯可哉。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学问之道,不可轻率地去评价或讥笑古人。只有在堂上的人才能评判堂下之人的曲直是非,只有孔子才能评判百世。只有学问远远超过了古人,才可以讥评古人,排列古人的高下位置。现在讲理学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贬评汉唐时的儒家,并排列其高下次序。讲汉学的人,又喜欢贬评宋儒的高下。这都是狂妄而又不自量力的陋习。就好比文理未通的童生,让他去阅读衡量乡试的考卷,他所确定的高下次序,怎么会恰当呢?善于学习的人应该对古人的书籍,逐一虚心诵读,而不去妄加评论,这样做才是恰当的。
原文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丛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丛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
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会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我们从事学问,最要虚心,曾经见到朋友中有资质很好的人,往往恃才傲物,动辄就说别人不如自己。见到乡墨,就骂乡墨不通;见到会墨,就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官;还未入学的人,就骂学院。然而平心而论,他自己所作的诗文,也没有什么超过人家的地方;不光没有超过人家的地方,而且还有无法让人看之处。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短处,所以就光看到别人的不足。既骂了考官,又骂与他一同考试而先中的人。傲气长后,就不会有什么进步,所以就一生潦倒而已。
我平生于科名之事上极为顺利,只是小考时考了七次才中。然而每次不中,未曾说过一句怨言,只是为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文太丛惭愧而已。至今想起来,仍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当时我不敢口出怨言,这件事你们问父亲、叔父、朱尧阶就可以知道。因为考场之中,只有因为文章太丛而侥幸得中的人,绝对没有文章写得好而被埋没的,这是理所当然。三房十四叔并不是读书不勤,只是因为太傲气,自满自足,所以没有能中。
京城中也有很多自满的人,有见识的人知道了,也就对此发一声冷笑而已。又有那些自认为是名士的人,鄙视科举,如同粪土一般,有的喜欢作古诗,有的喜欢讲考据,有的喜欢谈理学,气焰嚣张,自认为压倒了一切,而在有见识的人看来,他们所做的事,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也只值得发一声冷笑而已。所以我们这些人读书用功,要努力除掉傲气,戒掉自满,不要被人冷笑,然后才会有进步。
原文
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天下所有的东西只要花力气去磨制,都能改变它的本质,而成为别的精彩的东西,更何况人追求学问呢?只要每天接受新的道理,花百倍的功夫,又有什么担心不能变化自己的气质,超凡入圣呢!
原文
处人处事之所以不当者,以其知之不明也。若巨细周知,表里洞彻,则处之自有方术矣!吾之所以不能周知者,以不好问,不善问耳。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人们处理问题不够恰当,是因为没有把道理搞清楚。如果对事情的大小、内外都一清二楚,就自然会有好的处理办法。我所以对事情的大小内外不能遍知,是因为我不喜欢问、不善于问的缘故。
“评析”
从事学业,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和习惯,这个习惯,不仅存在于士大夫之家,耕读之家,即使贵为天子,也无法不去遵行。刘邦在临终前谕告太子的文书中,表达了他对太子学识浅薄极为不安,并从自身说起,向太子介绍自己悔恨少时没立志治学,做了皇帝后深感为学的重要,告诫太子要立志治学,处理朝政要自己亲自动手,不要使人代劳,要尊重老一辈开国元勋:
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践阼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尧舜不以天下与子而与他人,此非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人有好牛马尚惜,况天下耶。吾以尔是元子,早有立意,群臣咸称汝友四皓,吾所不能致,而为汝来,为可任为事也。今定汝为嗣。
吾生不学书,但读书问字而逐知耳。以致故不大工。然亦足自辞解。今视汝书犹不如吾。汝可勤学习,每个疏宜自书,勿使人也。
汝见萧、曹、张、陈诸公侯,吾同时人,倍年于汝者皆拜。并语于汝诸弟。
吾得疾逐困,以如意母子相累。其余诸儿,皆自足立,哀此。
另如徐媛的“训子书”,也是劝勉儿子立志奋发,潜心读书,孜孜不倦,只要不甘自落伍,就会像继朝阳的“钻燧之火”那样给人们带来温暖,就会像挥扇之风那样续吹拂大地的风驱赶人们的闷热,成为有益于人们的有用之才。并教诲儿子读书和做事,既要凝神静思,专心致志,又要境界高,心胸广,尽心勇为,不患不能成功:
儿年几弱冠,懦怯无为,于世情毫不谙练,深为尔忧之。男了昂藏六尺于二仪间,不奋发雄飞而挺两翼,日淹岁月,逸居无教,与鸟兽何异?将来奈何为人?慎勿令亲者怜而恶者快!兢兢业业,无怠夙夜,临事须外明于理而内决于心。钻燧之火,可以续朝阳;挥翮之风,可以继屏翳。物固有小而益大,人岂无全用哉?
习业当凝神伫思,戢定纳心,鹜精于千仞之颠,游心于八极之表;发于巧心,摅藻为春华,应事以精,不胃不成形;造物以神,不患不为器。能尽我所道而听天命,庶不愧于父母妻子矣!循此则终身不堕沦落,尚勉之励之,以我言为箴,勿愦愦于衷,毋朦朦于志。
至于《颜氏家训》,则更是把学问之事作为整个家训的重心,文中认为:
读书求学,本来为的是启迪心志,开扩视野,从而有利于自己的行动。读书求学,对不侍奉养父母的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顺从父母,对父母和颜悦色,当父母有了过失时,也心平气和地规劝,并且不怕辛苦再三进谏,从而使他们心服口服,对以往的不孝行为感到惭愧,并亲自去做;对不知事奉君王的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恪尽职守不僭越不犯上,危难之时挺身受命,不忘忠心进谏,以有利于国家,并由此激发他的忠君报国之心,使其效仿古人;对一向骄奢淫逸的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恭敬、勤俭、节约,从而使其自食其力,并以礼为做人的根本,以敬为立身的基础,悔过自新,有所收敛;对一向贪婪吝啬的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重义轻财,清心寡欲,不过分富裕,救济穷苦之人,从而使其幡然悔悟,施舍钱财;对一向强暴蛮横的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谨慎克制,宁柔勿刚,忍辱含羞,容纳贤人,从而使其对自己的行为万分沮丧,然后变得温顺起来;对一向胆小怯懦的人,就是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看透人生知晓天命,并且为人刚毅正直,言而有信,通过正当途径祈求福祉,从而使其自强奋发,无所畏惧:以此类推,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即使不能完全做到古人那样,也起码不会像以前那样过分了吧。通过学习所掌握的知识,落实到行动上,没有不成功的。当今社会上的读书人,只能说,不能做,对忠孝之事,没有听说过,在仁义方面,自己又做得不够;让他们去断案,未必能公正处理;让他们去治理千户小县,未必能管好;问他们盖房之事,未必知道梁是横的柱是竖的;问他们种田之事,未必知道谷子比黍子成熟得早。平日他们谈笑戏谑,吟诗做赋,悠哉游哉,怪诞不羁,一旦遇到军国大事,便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他们常常受到文臣武将的嗤笑和蔑视,确实是有原因的。
学习是为了对自己有好处。可是我见有的人读了几十卷书,便自高自大,傲视长者,轻侮同辈。结果人们对他像敌人一样仇视,像鸱枭一样厌恶。这样因学习而使自己受到损害,还不如不学。
古代的人学习为自己,为的是弥补自己的不足;现在的人学习为别人,为的是求得别人的欢心。古代的人学习为别人,为的是推行天道以利社会;现代的人学习为自己,为的是修炼自身以求仕进。学习就像植树,春天观赏其繁花似锦,秋天收获其累累硕果。谈论文章得失长短,正如观赏春日鲜花,修炼自身以利言行,则是收获秋日果实。
作为读书人,在社会上,最可贵的是能够有益于国家,而不仅仅是高谈阔论,弹琴看书,白白耗费君王的俸禄。国家所需要的人才,大体上有六类:一是朝廷上处理政事的官员,要求精通治国之道,善于处理各种政务;二是掌管文史的官员,要求能起草典章制度,不忘前人治国的经验和教训;三是军中将帅,要求能果断决策,有谋有略,精明强干,熟悉军务;四是地方官员,要求熟悉民情,清正廉明,爱护百姓;五是外交使臣,要求能随机应变,不辜负君王的使命;六是负责土木建筑的官员,要求能既要完成工程进度又要节约经费,管理有方。上述种种,只要是勤奋学习,保持操行的人,都能做到。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难道能要求一个人同时具备各种能力吗?只要明白其中要领,胜任某一种职务,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我发现世上有许多读书人,品古论今,倒是易如反掌,等到让他们真的去做时,却大多不能胜任。他们身处太平盛世,不知道担心祸乱的到来;官居朝廷要职,不知道忧虑战争的发生;只知道保有丰厚的俸禄,不知道百姓耕种的辛劳;只知道高踞吏民之上,不知道他们劳役的繁重,所以他们是难以顺应时势担当治国重任的。晋朝南渡之后,对名门贵族特别优待,因此江南的士大夫中,只要有才干,便会被提拔重用,上至尚书令、尚书仆射,下至尚书郎、中书舍人,掌管国家重要事务。其他一些文人,大多愚腐可笑,华而不实,不务实际;他们有了一点过失,朝廷也不轻易加以责罚,这是因为他们身处高位,为其护短遮掩。而那些下级官员,比如尚书官署的令史、主书、监帅以及各王府的典鉴、省事等,倒是通晓公务,善于处理各种事务,即使有的人出身低贱,但可以通过严加督责、使其变好,所以这些人常常被委以重任,就是要发挥他们的长处。人们往往不能正确地估量自己,所以整个社会都埋怨梁武帝父子重用出身低微的人而疏远出身高贵的人,这种看不到自身缺点的现象恰如自己的眼睛看不到自己的睫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