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生适意之时,不可多得。弟现在上下交誉,军民咸服,颇称适意,不可错过时会,当尽心竭力,做成一个局面。圣门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彻始彻终,性功事功,俱可包括。余生平于“敬”字无工夫,是以五十而无所成;至于“恕”字,在京时亦曾请求及之。近岁在外,恶人以白眼藐视京官,又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无已!弟于“恕”字颇有工夫,天质胜于阿兄一筹。至于“敬”字则亦未尝用力,宜从此日致其功,于论语之“九思”,玉藻之“九容”,勉强行之,临之以壮,则下自加敬。习惯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场话说,四十五十而无闻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人的一生中快意的时候并不多。弟弟你现在上面和下面交口称赞,军人百姓全部敬服,堪称是很快意了,因此,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而应当尽心尽力,形成一个局面。儒家教育人,不外乎敬、恕这两个字,包括了所有的天德、王道,性功、事功。我平时对于敬下的功夫不够,所以到了五十岁仍没有什么成就;至于恕字,在京城时也曾努力追求过。只是近年来在外任官,恶人用白眼藐视京官,又因我生性倔强,几乎近于刚愎,所以不知不觉之间,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来,到今天想起来仍羞愧不已。你对恕字颇有功夫,从禀性上胜我一筹,至于敬字则功夫不够,应该从现在起加以注意,对于《论语》中的“九思”,玉藻中的“九容”,努力加以实行,庄严待事,下面的人自然敬服。习惯成自然,时间久了就能养成好的品德,这样才不会徒有其名,到四十、五十岁仍然默默无闻。
原文
我祖星冈公第一有功于祖宗及后嗣,有功于房族及乡党者,在讲求礼仪,讲求庆吊。我父守之勿失,叔父于祭礼亦甚诚敬。贤弟若能于礼字详求,则可以医平日粗率之气而为先人之令子;若于族戚庆吊时时留心,则更可仪型一方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我们的祖父星冈公对祖宗和后代,对宗族及乡里的最大贡献,就在于讲求礼仪,讲求庆喜吊丧。我们的父亲完全继承了祖父的做法,叔父在祭礼方面也很诚恳、恭敬。贤弟如果能在“礼”字上下大功夫,就可以医治平日的粗率之气,从而成为先父的孝子;如果能在宗族姻亲庆吊方面时时留心,就更可以表率一方了。
原文
六月初四接五月二十四来信并纪泽一禀,具悉一切。南坡五舅母弃世,纪泽往吊后,弟亦往吊唁否?此等处,吾兄弟中有亲往者为妙。从前星冈公之于彭家并无厚礼厚物,而意甚殷勤,亲去之时甚多。我兄弟宜取以为法。大抵富贵人家气习,礼物厚而情意薄,使人多而亲到少。吾兄弟若能彼此常常互相规诫,必有裨益。
此间军事平安。余疮疾渐愈,已能写字矣。安庆军情,九弟常有信回,兹不赘述。付回银二百两,系去年应还袁宅之项,查收。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六月初四接到你五月二十四日来信和纪泽的一封信,详情悉知。南坡五舅母去世,纪泽吊唁后,不知你去吊唁过没有?在这种事上,我们兄弟中应有亲往吊唁者为宜。从前咱祖父星冈公对彭家并没有厚礼厚物,而情意非常殷勤,亲自去彭家的次数很多。我们兄弟应该以此为楷模。大抵富贵人家习气,亲戚交往礼厚情薄,派人相往来的多,亲自来往少。我们兄弟如能以此相互规劝,必有裨益。
这里军事平安。我的疮疾也渐愈,已经能够写字。安庆军情,九弟常有信说明,不再赘述。寄回银二百两,是去年应还袁家的款项,查收。
原文
吾家于本县父母官,不必力赞其贤,不可力诋其非,与之相处,应在若远若近、不亲不疏之间。渠有庆吊,吾家必到;渠有公事,须绅士助力者,吾家不出头,亦不躲避。渠于前后任之交代,上司衙门之请托,则吾家丝毫不可与闻。弟既如此,并告子侄辈常常如此。子侄若与官相见,总以谦谨二字为主。
解读
我们家对于本地的地方官,既不必大力称赞他们的贤德,也不可以大力诋毁他们的过错,与这种人相处,宜当遵照着若即若离,不亲不疏的原则。他们有了红白喜事,我们家一定要去;他们有了公事,需要地方绅士助一臂之力时,我们家不要带头,也不要躲避。对于衙门内部的事情,如前、后任之间的交接,上级衙门的请托等,我们家一丝一毫也不过问。弟弟们既已这样做,还要告诫后辈子侄们坚持这样做。子侄们如果与官员相见,一定要注意谦虚谨慎,不卑不亢。
“评析”
曾国藩常在家中劝父教弟,不要干预地方的事。可是,有些时候,他的一些亲朋故友难免会因一些万难之事有求于他,其中不乏一些实有冤屈之事。却之,于情于理不忍;助之,又恐怕干预地方公务或有以势凌人之嫌。无奈,曾国藩只好对来求者做出那种“道似无情却有情”、“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曲意相助之举。下面“一把折扇”的故事就是一例。
那是同治年间,衡阳挨近双峰大界的地方,有一个忠厚而倔强的老实农民。他一生勤劳节俭,生活过得不错,不料那一年清明节扫墓时,与人发生了一场纠纷。对方仗着自己有钱有势,硬将一冢坟迁到他家的祖坟地上来。官司由衡阳县打到了衡州府,总是对方占上风,老头儿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被逼想上吊自尽。
一天,有个老亲友提醒他:“你呀,没长心眼。你不是有个干儿子在南京做两江总督吗?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谁个不知其名。”那人伸出两个指头,嘴巴挨着他的耳朵说:“你只要求他给衡州府写个二指大的条子,保险你把官司打赢!”
“是的!”老头儿把胸脯一拍,说:“好办法,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受到启发以后,凑足盘缠钱,背上包袱雨伞,就直往南京奔。
两江总督衙门是不容易进得去的。“你干什么的?”他还未过门槛,衙役就大声喝问。
“我找干儿子。”老头儿壮着胆子回答。
“谁个是你干儿子?”
“宽一。”
衙役们没有一个知道曾国藩的乳名叫宽一,见这老头儿土里土气,怎么也不让他进去。
忽然,督署里传出讯令,总督大人要出门来。衙役们忙把这个老头儿拉开,不能让他挡住大门。可他哪里肯听,偏偏要站近门边,想看一看是不是干儿子出来。
一会儿,一顶轿子出门了。他一眼就窥见轿中坐的正是曾国藩。“宽一!”操着家乡口音的喊声,被曾国藩听出来了。他连忙叫轿夫停住,下轿后又惊又喜地问:“这不是干爹?您老人家怎么到了这里?”便打转身,将干爹送进了自己的住宅。
顿时,督署后院的曾宅里欢乐起来。曾国藩夫妇一面招待酒饭,一面问长问短。从干爹的家境,到大界白玉堂、黄金堂新老住宅屋后的楠竹、杉树生长情况无所不问。当老头儿话入正题,说明来意时,曾国藩打断他的话柄说:“暂莫谈这个,您老人家难得到这儿,先游览几天再说吧。”他把一个同乡衙役叫来,接着说:“干儿公务在身,这几天不能陪干爹玩,就请他陪同你去玩吧,玄武湖啦,秦淮河啦,夫子庙啦,南京的名胜及热闹地方都去看看。”
老头儿哪有心思游览,仅玩了三天,就按捺不住了。那天晚上,他对干儿媳细说了来意,求她向宽一进言,给衡州府下二指大的条子。欧阳夫人说:“急么子罗?你干儿要你多玩几天,你就还玩几天再说嘛。”“我肺都气炸了,官司打不赢,白白受人欺,哪有心思久玩!”“不要担心,除非他的官比你干儿大。”那老头听到这句话,心里倒有几分安稳了。
又玩过了三天。当曾国藩办完一天的公事后,欧阳夫人对他说起干爹特意来金陵的事来。“你就给他写个条子到衡州吧。”曾国藩听后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行呀?我不是多次给澄弟写信不要干预地方官的公事吗?如今自己倒在几千里外干预起来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干爹是个天本地分的人,你也不能看着老实人受欺,得主持公道呀!”经欧阳夫人再三请求,曾国藩动心了。他在房间来回踱了几转,说:“好,让我考虑考虑吧。”
第二天,正逢曾国藩接到奉谕升官职,南京的文武官员都来贺喜了。曾国藩在督署设宴招待,老头儿也被尊了上席。敬酒时,曾国藩先向大家介绍,首席是他湖南来的干爹。文武官员听了,一齐起身致敬,弄得老头儿怪不好意思。接着,曾国藩还把自己的干爹推崇了一番,说他一生勤劳啦,为人忠厚啦,怎么也不愿意到南京久住,执意要返乡里。说着,从衙役手中接过一个用红绫包着的小盒子,打开后拿出一把折扇又说:“我准备送干爹一个小礼物,列位看得起的话,也请在扇上题留芳名,作个永久纪念。”大家放下盅筷,接过一看,只见折扇上已工工整整地落了款。上款是“如父大人侍右”,下款是“如男曾国藩敬献”。也一个个应曾大人之请,在扇上签起名来,有的还题了诗句。不到半个时辰,折扇两面都写得满满的。曾国藩兴高采烈地把折扇收起,仍用红绫包好,双手奉送给了干爹。这老头儿也懂得礼节,起身向各位文武官员作揖致谢。
席终客散,老头儿回到了住室,嘴里连连嘀咕着什么。欧阳夫人出来一听,只见他手捧着红绫包唠叨着:“宽一呀宽一,一张二指大的条子总不肯写,却要这么费事,在这个玩物上写的字再多,我也不得领情。”欧阳夫人忙从他手中接过红包打开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干爹呀,恭喜,恭喜!”老头儿脸色阴沉,好不耐烦地说:“喜从哪来?”“干儿给您的这个,可是一个大宝哩!”“一把折扇算什么大宝?给我写个二指大的条子,才是尚方宝剑。”“哎呀,干爹”,欧阳夫人凑到老头身边细说:“这可比您要的那个条子更宝贵呀,拿回去后,不论打官司也好,办别的什么事也好,任他多大的官,见到此扇都会有灵验,千万不要把它丢了,随手带着,还能逢凶化吉呢!”
一番话,说得老头子心里热乎乎的。“啊!——”他似有所悟,会意地笑了。
刚回到家里,衡州知府升堂,衙门八字开着,老头儿手执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在那个时代,被告上堂打官司,手执扇子是藐视公堂,要受到惩治的。“把扇子丢下!”衙役喝令。老头儿装作没有听见,一个衙役上前从手中夺过扇丢到地上。“这个可丢不得,是我干儿子送的。”知府大怒,惊堂木一拍:“放肆!拿上来!”知府接过扇子一看,“嗯……”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后,又将视线转到老头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声令下:“退堂!”
据说,老头从衡州府衙门后堂退出来后,知府用轿子把他接了去,不仅将这把折扇恭恭敬敬退还了他,还热情地款待着他。他的坟山官司是输、是赢,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把折扇“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示亲情,实则相助,意在让地方官给面子,又不使其没有可否的余地,也使曾国藩免于干涉地方公务之嫌。至于事情的结果还要看当事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