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悠得斋笔记》中,谈论过一个话题:人生观与人死观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后来,我把这个话题选入了《书路鸿踪录》(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之中。但过于概括,因而补议如下。
人生观和人死观是生命的两端,是以人为目的、尊重人的价值和追求生命的意义的人文精神三大要素的体现。人的生命是一个自然过程。生与死,正如庄子所说:“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不过,对生与死的观点,却理解纷纭,莫衷一是。
我谈此话题想起了《论语》中孔子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也想起了《史记》中司马迁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还想起了鲁迅的《老而不死论》。回忆我后半生进入中东史研究领域,穆罕默德圣训中“三不死”的命题,颇发人思考。“三不死”是:人死一切皆止,唯川流不息的施舍、益济众人的学问和常为先人祈祷的后代不死。
我谈此话题,想到了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东邻日本的川端康成,他在自杀的十二年前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他的后面的一句话,耐人深思。汪曾祺晚年说过,他是“哭着生,笑着死。哭着来,笑着去”,可说是对这种人死观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文明史和思想史昭示我们,大文豪、大思想家之所以被死亡困扰,那是对人类终极关怀问题的深切关怀和思考。我再举两位世界文化伟人的个案,作一个说明。
第一个是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的名言是:“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考,不管他思考的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人愈到晚年,愈经常想到死,这并不都是怕死,而对善于思索的人来说,是思想成熟的表现。托尔斯泰所说的思索,正是这个类型中的普遍类型。思索到死,才会珍惜生命,做到无愧人生,无悔无怨人生。我曾多次向青年人讲,要倒看人生,从终点看起点,从死亡来审视生命活动。只有如此,才会在做什么,如何做等人生行为问题上,保持理性的自觉。
第二个是歌德。对死亡问题的思索之深,在哲人中当推德国的歌德。这位文化巨人、思想巨擘在31岁(1780年)时,在吉息尔山顶的小木屋中写下了下列小诗: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迹。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64岁(1813年)时,第二次去这个小木屋时,将墙壁上小诗重描了一遍,以加深笔迹,加深他的思索。
82岁(1821年)时,第三次去这个小木屋时,他在小诗面前默思伫立思索,自言自语道:“稍待,你也安息!”说完,揾淚下山。
次年,他以83岁高龄逝世,安息了。他三上吉息尔山,写诗,思考诗,都是一首诗,一首在人生历程中思索死亡的诗。他这样不知疲倦地思考死亡之谜,是忧思着心灵深处埋藏着人类的双重忧思:既对生命的渴望与留恋,也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人生观和人死观交织在他思索的全过程中。写到这里,不由人想起了他在同年完成的《浮士德》第二卷中,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他的心声:“瞬间啊,停留一下吧,你是那样美!”
谈到人死观时,不能不提到歌德同他的秘书爱克曼的谈话:“到了75岁,人总不免想到死。不过,我对此之处之泰然,因为我深信:人类精神是不朽的,它就是太阳,用肉眼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实际上永远不落,永远不停地照耀着。”我想,歌德面对落日,说这些话,是对活着的人的启示,在于一个人活着怎样和有限的时间、空间打交道。人的一生,时间是短暂的,空间是有条件的,但生命是美好的,它可以使人生更有益于社会、有助于文明,问题是时间和空间的质量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托尔斯泰和歌德的言行,又使我想起了我国宋代大诗人陆游。不是吗?他们在人死观问题上有相近之处啊!陆游在《示儿》诗中道出了他死亡之前的、未了的爱国情:“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上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他看透了死亡,人死了,一切皆空,但国家未统一,多么不愿意死啊!无奈啊,只有让儿子在有朝一日,军队北征之时,家祭时别忘告诉他的好消息。陆游一生的雄心壮志是未酬的,请看的诗:“北征谈笑取关河,盟府何人征战多。扫尽烟尘归铁马……”还有“楼船雪夜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他多么愿为生活付出一切啊!特别是他晚年多次去沈园,那是既为怀恋往日爱情,又是对逝如流水时光的追思和对生命的惋惜。“少小那知世事艰”,老年才会体验到人生的不易。然而,生是起点,死是终点,从起点看终点,重要的是看待生命的距离感,是保持一点的时段来审视生命,真正做到过好每一天。宝贵之处在于总结了生命经验,问题是在生与死之间的长过程中,谁又能时刻清醒而自觉地去总结这些经验呢?
2003年9月12日凌晨1时49分至13日下午3时12分,广州急救中心接到7宗自杀报案。据统计,自杀事件正在50岁以下人群中攀升,中国自杀者已占世界1/4.法国社会学家乔治·米诺瓦写了一本《自杀的历史》(2003年1月经济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其中谈到法国每年都有12000人自杀成功,120000自杀未遂。死于自杀的人远比死于车祸的人多,大约每50分钟就有一个人自杀。自杀,无论是在哪个国家,无论在什么时代,无论是什么具体原因,都是对生命的提前自我否定。对自杀现象除了加强干预机制建设之外,要不要从人死观的视角,解决人们的心理危机呢?
人类行为中还有比自杀更特殊的事吗?动物的自杀现象是不存在的,只有人类才会对自己的存在进行思考,一些人选择了在疾病、衰老或战争到来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疯了吗?他们是证明自己对生命有最高决定权吗?乔治·米诺瓦在《自杀的历史》中研究了16世纪以来西方世界对死亡的看法,提出了要理解自杀者,理由是他们的态度揭示了生命在社会中的价值问题,而这种态度既与个人有关,也离不开集体和时代的影响。
他认为:“如今,我们拥有和自杀有关的数据和信息,但对最深层次问题的认识却一点进步都没有。如果人们都默认无论花什么代价只要活着就比死亡有价值,而且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思想就不会进步。”他提出了“安乐死”问题。对这个人死观中的敏感问题,面对着数以百万计的忍受着煎熬过着非人生活的人群却被宣布要活下去的严峻现象,他叹息地问道:“价值观上的转变是困难的,那些聚集于生物伦理的争论,难道不应该也考虑一下死亡伦理学?”这是他《自杀的历史》总结一节中最后的一句话!
北京有位28岁的女作家,专门作死亡记录,把晚报上有关死亡的事件逐日记下来,写在一个墨绿色的笔记本上。她说:在2003年一年,在录的死者达3000余人。她对北京电台记者说,她把每天都认真、快乐地当作最后一天过,她从记录中认识到生命的可贵,而且她要死亡记录记到她最后的一天。她的工作是对人死观的实录。
人必有一死,但在未开化的原始人那里却不这样认为。人类学家对澳大利亚、非洲和美洲处于初级文明阶段的部族调查证明,都证明了这一点。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一书中认为,这是现代人与原始人智力习惯的重大差别之处。这个结论乍看有理,仔细想起来,并不是无隙可击的。现代人虽不把死亡归之于巫术,而归咎于基因缺陷,似乎只要找到长寿基因,生命就可以获长生不老。俄罗斯科学家弗拉基米尔·沃尔科夫在《永生的医学》一书中,认为只要不同季节吃不同食物,人就可以活到280岁!人类文明已经发展了几千年,对死亡的看法和心态不见得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人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一想,人的个体是有限的,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也将会消亡的。有限的人,却向往着无限的前程,真不如对死亡采取一种积极而豁达的态度!据说世界上最长寿的法国妇女活到一百几十岁,她面对记者关于养生之道的问题,回答是:千万别活那么久!
不仅物种,就是大自然的万事万物,皆必有终。银河系何其茫茫,每个月中就有一颗恒星走向死亡。诗人郭沫若歌颂的“永恒的太阳”,太阳其实也不是永恒的。据天文学家推测,46亿年前诞生的太阳,将在50亿年耗尽所有能量而走向死亡。不过也不必消极悲观,杞人忧天。天文学家对新发现的星云中彗星形态“结”的研究,这些死去恒星的残存材,将成为下一代恒星形成的原料。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是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律。人们对生死自不应持悲观消极态度。有了宝贵得只有一次的生命,又知道这宝贵的生命必然要走向死亡,那就应当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远处着眼,近处着手,在面临的具体时间段完成自己应该而能够尽力完成的具体社会任务。自己的人生价值就一个又一个地具体体现在自我走过的人生之路上。到了死亡这一天,必不会因为虚度光阴而悔,必不会因为庸碌无为而恨,必不会面对死亡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