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思想是史学之魂,是史学之指南针。史学各家的个性,关键在独特的史学思想。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原名《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商务印书馆1996——1997年中译本)是一本充满学术个性化的著作,他把16世纪后半期(西班牙国王菲力普二世在位期的1556——1598年)的地中海,写得生机盎然,使这一时期段的地中海史成为多部声歌奏起的历史交响乐章。它是这样一部独特的史书:通过空间和时间展示一种演变缓慢而又能提示永恒价值的历史。第一乐章是地中海同周围环境的关系史;第二乐章是社会群体在地中海的生活史;第三乐章是个人规模的政治及事件史。它很重视环境的作用,但并不孤立限于对地中海自然地理的研究。这是因为在地中海这一空间尚存在三个时间层次: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体时间,同时,我觉得在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上,贯穿着与之交错的人类活动的中轴线。所谓“地中海的整体面貌”中,我更认为在其深海的暗流中,隐藏着地中海地区各民族与东方各民族之间不同文明交往汐潮在汹涌地推动着地中海的社会波涛。这种不同文明交往浪潮早在希腊化、罗马帝国时代及11——13世纪的大规模开放互动中,已见端倪,而14世纪此以后,西方文明又继续延续,到15及16世纪,西方文明从地中海走向大西洋,从而向世界扩张而进入繁荣。
任何一本传世的巨著,都有其感人的故事,《地中海史》成书史在学术史上有两点给人以启示。
第一,艰辛的实际考察经历。布罗代尔这位巴黎大学的历史系毕业生,后来以地中海彼岸的阿尔及尔中学教师的职业选择,对地中海地区发生兴趣。在此时间(1923——1932年)他利用假期遍游埃及以外的地中海诸国,在档案馆搜集资料,遍览地中海景观,积累了该地区地理历史的感性和理性知识。有趣的是,他对地中海历史的崭新认识,是1935——1937年在巴西圣保罗大学的经历。他的实际体验是“远离故土产生的新奇感”,这种新奇感帮助他全面理解与西方截然不同的社会形式。正在这此时期他结识了马克·布洛赫和吕西安·费弗尔,这个经历促使他形成了全新整体的地中海史构思。
第二,发愤炼狱之作。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布罗代尔应征入伍,在马其诺防线驻守,战斗中被德军俘虏。德国纳粹战俘营是残酷、恐怖和难以忍受的非人生活。五年的监狱孤独、沉默,反而促使他不自由之身躯中,不时翻卷起精神的翅膀,神游地中海的碧波蓝天。他获释难友们寄来的笔记本,成了他挥洒思路、施展才华的舞台。他的惊人记忆力实在令人惊叹,这部初版长达1300页,包括法、英、意大利、德、西班牙、泰罗尼亚诸文的巨著,竟是在监狱中几乎无任何参考材料、凭回忆写成的。这种奇迹虽然其他学者也有类似经历,但达到如此高度实属罕见!《地中海史》不愧为在厄境下发愤之作,是寒雪冷冰中绽开的雪莲,其精神远超过学术意义。
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功力深厚,收集、分析资料理应钦佩,但更令人深思的是他通过对一个时代、一个地区历史个案的精辟叙述,使用了整体史学的理论和方法。语云,资料是空气,理论是翅膀,鸿鹄赖有坚强的翅膀,才能超过燕雀而翱翔于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