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谈善必然想到恶,而很少想到美。今年是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七十三岁了,老童爱美与向善之心与年俱增。羊年谈羊,羊是“善”字之头,也是“美”字之首,因此更引发了我把善和美放在一起谈。
古今中外,有许多文史学人谈善与美的事。
达·芬奇对《最后晚餐》名画的解说,其特点就是用美的根本——爱和对爱的认知,超越了善善恶恶的世俗纠纷。信徒们说:“知由爱出”。达·芬奇却说:“爱由知出”。他67年的一生,正处于意大利人文主义思想高涨时期,绘画被认为是高于一切艺术的表现形式。他关于“爱由知出”的命题,既表示了他对自然法则的领悟,即表现了他在感性上对自然的热爱和在理性上对自然规律的探索,同时也显示了他正确理解了耶苏的博爱之中所蕴含的美的精神。知之深方能爱之深。正如他在《镜子说》所说:“你的灵魂必须像一面镜子,它反映一切:一切运动,一切颜色,——但它自身却是不动的和明亮的”。唯静,才能观察万物,唯明方能识透万物。这里应了宋儒的善美诗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善与美,在但丁看来,是用“大爱”贯通起来的。但丁在《神曲》中,把贝雅特丽采(Beatrice)奉为集诸善诸美与一身的女神。这位女神以善与美之灵气出现于地上乐园,带他进入天堂。贝雅特丽采和但丁一起,从伊甸园向天堂的声籁和大光明飞升,向但丁解释诸天法度:“无论任何事物,都有本身的秩序”。但丁跟随着他,朝着真光、永光,向着大爱、向着最高天。那里的书用爱来装订,“那大爱,回太阳啊动群星”,善和美在这里统一起来了。
善和美是互为联系,互为依托的。鲁迅对此有深刻的论述:“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善美而刚健,是文史学人历久弥新的话题。真为理性,善为德性,美为灵性;真、善、美,假、恶、丑,是相互对立、相互关联、相互区别、而又是统一整体的不同侧面。古今中外的智者、贤者,无不在同假、恶、丑的斗争中,谈论求真、择善、审美的。古波斯学者昂苏尔·玛阿里(1021——1069)就是其中一位。
下面,我着重谈谈他在《卡布斯教诲录》这本被誉为伊斯兰文明的“百科全书”的名著中,所涉及一些有关善与美的问题。
昂苏尔·玛阿里在该书中的《论感念父母之恩》一章写到“择善”,他的独到之处是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来谈这个问题:“凡不知择善而行者,定然得不到良善的回报。因为人们决不愿同忘恩负义的人交往”。这使人想起了古希腊哲学家的名言:哲学者,择善之学和善择之学。人际交往的文明化,是从择善和善择开始的。
昂苏尔·玛阿里在同书《论高贵有赖于才智》一章中,谈“择善”问题最集中。他写道:
“不要给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半点仁慈,他们终究会将你背叛。但却应实现善愿,择善而行。常云:‘善待他人,便是积德积福”。“良言隽语和乐善好施是一对孪生兄弟,而它们是与时代息息相通的。做过的善事不曾后悔,在你到另一个世界之前,不论善恶,都会得到报应的。假如你善待别人,而使他们欣欢怡乐时,你的心中定然感到舒畅惬意。但当你虐待他人,为他人带来痛苦时,你则将心情沉重,抑郁不舒,所以你对人不要心怀恶意、刁钻促狭……很明显,在你离开此世到彼世之前,不论你的善举或恶行,都会得到报应”。
同书同章在以善起首后,遂转入了美:
“一个人的至美至善主要包括:学识宏丰、品德高尚、谦逊慎行、纯真正直、清心寡欲、温文尔雅、忍耐若愚、知耻知羞”。“知羞知耻是善的前奏,无耻是恶的开端”。“对于他人的善举要感恩,千万不要忘恩负义。”“与人为善,也会得到人的善待。这就如同照镜子一样,如果一个人的长相美,那么他从镜子中所看到的形象也就美。一个人的行动也如此。与人良善者,必有为根。”“假如谁从镜子里明明看到自己面貌丑陋,但却不以为然,反而以丑为美,他的妆扮定然是丑上加丑。就像病态与丑陋相结合而加倍的丑陋,但当你去诱导、劝诫他时,则要和颜悦色,善言以待”。
同书同章进而把言行与智慧结合在一起,善、美、智三者在他那里是融为一体的。如:
“一个有宏丰学识的人,是不会不讲文明、语出污秽的。他也不会把愚鲁视为善美。作为智者,假如言谈粗俗,他再才高学深也没有用,没有人愿意聆听他的教训。”
昂苏尔·玛阿里的论述,集中谈论了善与美的追求历程中的张力问题。在人类文明交往史上,善、美、智是一个交织进行的递进过程。人类的文明交往史,实际上是不断弃恶扬善、求真和审美,从而不断完善自我的历史。保持张力,要时刻用善意审美,用审美向善,同要把善美建立在求真的基础之上。
在保持善、美同真之间张力的平衡合理关系中,还要注意善和美的内涵特征。善和美是人类生活中的情感和理智之间的交汇特征的体现,是爱意和美感的心灵结晶。梁启超对此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话:“人类生活,固然离不开理智;但不能说理智包尽人类生活全部的内容。例如,人类的情感生活,尤其是美感和爱意,就难以用科学方法加以统一设定,这就不能不尊重人类的主观与直觉。”他很正确地批评了丁文江的“科学万能论”;同时,我们也不能因此走向另一极端:情感、美感、爱意的万能论。真、善、美是科学与情感的统一,是人的主体能力与主体性的统一,是人性在人的全面发展中的逐步实现。人的体力、智力、情感,都是文明的交往力。保持张力,就是把这些交往力置于真、善、美追求的恰当位置上。
黑格尔在界定美和真的关系时曾经指出:“美就是理念……美与真是一回事”。我们也可以用同一逻辑思维推演:美就是理念,美与善也是一回事。美本身必须是真的,也必须是善的。尽管善、美与真有区别,但当善与美在它们这种外在存在中,直接呈现于意识,并且它们的概念是直接和它们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真这个理念不仅是善的,而且是美的了。善是什么?善是德性,是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亚里士多德认为前者是通过时间和经验的训练而成长起来的;后者则是习惯的结果。美是什么?美是灵性,是理智灵性和感悟灵性。在理智上是求真美、创新美、超越美、严谨美、关联美;在感悟美上是求善美、和谐美、多样美、包容美、形式美。美的德性、美的灵性和真的理性,这“三维”在合理张力中常处于不为人发觉的隐蔽状态。只有在求真之维、择善之维、审美之维升华到文明交往自觉化的水平时,才是保持三者张力的最理想状态。不过,在现实中它们之间常处于辩证的矛盾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