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冯志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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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魂归雁门

徽宁池太广道,简称皖南道,治所在芜湖。此地北望江淮平原,南临浩浩长江,青弋江自东南向西北穿城而过,为长江中下游的商埠重镇,尤以冶金和纺造业最发达,晚清时期辟为对外通商口岸。冯志沂查阅了皖南的风土人情以及历任道员的治政实绩,对前任邓瀛这个人非常佩服。

邓瀛,字登三,号介槎,中进士入翰院,外放知府、监察御史、道员、等职务。该人官皖南道时,清廉刚直,体恤民情,敢于革除陋习,热衷倡学兴教,对冯志沂触动很大,誓以邓介槎为榜样,抱定“生死一官贫”的信念赴任皖南道。

省府的官员吴竹庄、杨楚田、朱久香等人为他设宴饯行。席间,他们各自将珍藏的文玩字画拿出来请冯志沂观赏。竹庄性爱园趣,因绘《半亩园图》,楚田有石癖,绘《觅石图》,久香收藏古砚,绘《忠孝遗砚图》,观后,应友人之嘱,分别题诗画上,墨香笔妙,画意诗情,堪称合璧,令大家赞不绝口。僚友们都心里清楚,芜湖系“皖之中坚,长江巨埠”,冯鲁川莅官兹土,用不了三年,皖臬署职必会正授,因此,对他的墨宝倍加珍爱。

三月中旬,先有练潭之行,想和族侄冯焯全家团聚数日,再去芜湖。此时的冯焯,因防堵捻匪立功,升了县丞。族叔的到来,族侄全家喜出望外,载酒、杀鸡、烩鱼,把他尊为上宾,唯恐招待不周,这使得冯志沂真正感受到亲人团聚的无比欢快。

族侄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他就急着要返归安庆,族侄挽留不住,依依惜别。冯志沂何尝不是个重感情之人?离开练潭的路上,脑际不断浮现出和族侄全家亲密团聚的情景,吟诗纪云:

南风吹我来,北风吹我去。

屈指四年中,离情夺欢趣。

官守皆属新,颜状各非故。

宁知宦海萍,复此连宵聚。

更深谈已倦,开箧拂缣素。

颇似两童,明灯共章句。

此乐未可常,前期漫无据。

勉旃课佳儿,蜚声慰迟暮。

——《过子明练潭官廨信宿而返归途寄之》

回到安庆,处理了几件紧要的公事后,便择吉日,乘船顺长江水路东下芜湖。行前,下发通知,禁止沿途州、县官员迎送,违者责罚。

起航之日,天气尚好,行进间起了风,雨随风来,江上迷蒙一片。将至芜湖,风雨渐退,坐在悠悠航行的船头,目击远近帆影,洲渚烟岚,不禁心潮起伏,叩舷而歌:

画舸乘风去,青山背客行。

帆樯争出没,洲渚各阴晴。

野色饶归思,江神不世情。

扣舷聊快意,津吏莫相迎。

——《将至芜湖风利》

到达芜湖,满以为旧友张饴山还在署所,不料早就调任,去了湖北的恩施,多少有些失望。还好,月底张饴山自恩施寄来问候的诗,他次韵奉答:

君棹扁舟去,经年发上都。

诗书驱瘴疠,忠信涉江湖。

忽枉新诗版,来寻旧酒徒。

自惭空老马,随处得迷途。

吾道将何适,他州似此都。

乡心雁门塞,帆影洞庭湖。

鸾翮驯中散,娥眉嫉左徒。

新硎君自试,吾已畏长途。

——《张饴山出守施南枉过赠诗次韵奉答》

上任皖南道刚两阅月,出事了。一次,与当地士人宴饮,因贪杯过量,醉得不省人事。酒醒后,高烧不退,全身疲软,医师诊断为酒毒过盛,引起肝肾衰竭,叮嘱赶快用药来解,耽搁不得。

过了几天,开始咯血,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冯志沂自感无法坚持坐堂办公,不得已于五月上旬,上疏要求开缺现职,留在官寓调养治疗。

此次病情的加剧,除了工作过于劳累而外,还与长期纵酒有关。无论和上司,还是朋友,酒席筵前总要陪奉到底。平日里嗜好饮酒,“口能容拳,酒酣辄引以为笑,每饭必饮,每饮必健谈”。有人不理解他郁结已久的内心痛苦,对他酒后失态,颇有微词。

他并不避忌自己的隐情,多次和属下说:“吾幼年失怙,不逮事亲,君门万里,不敢仰望,终鲜兄弟,夫妇失欢。平生所乐,惟友朋之聚耳。”

家兄非常惦念千里之外的弟弟,六月初来信询问身体近况,他写下了最后的绝笔——《寄家兄》:

千里何由问起居,万金相抵较何如?

不图鹤发高年日,犹作蝇头细字书。

老去欢情宜自觅,向来豪气可全除。

阿连岁岁池塘梦,只在茶铛药鼎余。

病中的冯志沂日夜思念着长兄和家人,不忍实告自己病重,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说煎服药物调治的情况。也想着京中朝夕相处过的戚友,特将平时把玩的鼻烟壶、玉坠子、歙砚、徽墨等心爱之物全都寄给了董麟弟兄们。

六月的皖南,气候闷热潮湿,病沉疾笃的冯志沂,预感到自己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和探望他的僚友们说:此生有两大遗憾:一是多年来夫妇失欢,恨无亲生的子女;二是“吾平生无他长,惟司文柄掌刑条或可称职。乃终身不得衡文,诚恨恨!”

每日服过药,他强支病体,用颤抖的手字斟句酌地修改出都后写下的诗,而后抄录,实在坚持不住了,躺一会儿,继续进行。终于,赶在去世前整理抄录完毕。

族侄冯焯得知他病情危重,急急从练潭赶过来,陪护伺药,这是他身边仅有的亲近者。

六月二十四日,病榻上的冯志沂,再也无力坐起。上午,族侄问他想吃点什么?摇头却止;复问后事?他喘息着说:天下最爱我者,唯有慈母。如有可能,想办法把卿叔的骸骨送回家乡,葬在母亲脚下。族侄点头应允。

六月二十五日,夜半时分,雨珠不停地击打着衙宅院里的树叶,发出淅沥的声响,如诉如泣。病人再次吐出浓血后,心脏慢慢停止了跳动。一代才子,杳然而去,终年五十四虚岁。

呜呼!江山有恨风霜冷,

天地无情草木哀。

族侄含悲经纪丧事,收拾遗物,竟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仅有少许俸金,书籍十箱,公牍若干卷而已。

远在山东剿捻的曾国藩闻其讣至,得悉他清苦异常的境况,甚为感念,专门派人送来理丧的经费。

因立有军功,皖省政府奏报朝廷从优抚恤。降谕:赠光禄寺卿,荫子入国子监读书。

他为官清廉,勤政爱民,惠及皖江,后被《安徽通志》载列为名宦。

山西的士人给他立了个牌位,奉祀于太原的“三立阁”。

七月上旬,冯焯护丧北上,回归雁门安葬。

居京的董麟,自七月以来,总感到心烦意乱。某日晚,似睡非睡之中,看见冯志沂站立在床榻前,面色异常,想与董麟说话,急起询问,忽然不见了。次日董麟找二弟董文焕谈夜里做梦的事,文焕说:莫非鲁川有意外?不然,阴魂怎么会游移出来呢。

八月初二日,京师的董文焕看到邸抄上登载出“徽宁池太广道简人,冯鲁川开缺”的讯息,当时“心甚异之,午间询问枢廷友人,知鲁川果病故也。书生命薄,一至此哉!吁嘻,悲叹久之。”(《清季洪洞董氏日记六种》)

董文焕确知冯志沂病故后,茶饭无味,竞夕不寐,上了火,牙疼病发作,几天里强忍疼痛,挥泪写下《挽鲁川》九首诗志哀:

早达知名久,忘年独有君。

那堪别离后,遽作死生分。

短札曾无到,箴言不可闻

萧条游宦迹,谁为护遗文。

南国传贤守,西曹属老郎,

世方资魏尚,才岂弃冯唐。

幕府三年客,军书百战场。

淮南遗爱地,大树自苍苍。

岂卜他生晤,空思入梦亲

拜床犹昨日,推谷更何人。

邱原无起日,风义更何人。

翠羽终成谶,豸衣知有因。

平生万卷书,无子继清贫。

并世文章伯,于今几辈存。

刘伶客哭寝,宋玉漫招魂。

安仁应作诔,屈子未招魂。

夜雨伤燕市,秋风怆雁门。

凄凉萧寺典,樽酒忍重论。

九月初五日,天色阴沉。

董麟弟兄三人招集冯志沂的生前好友樊彬、许宗衡、黄云鹄、王轩、贾瑚、刘铨福、玉双、杨宝臣等多人齐集于慈仁寺,设奠祭祀。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董麟首先向冯志沂灵位致哀辞,接着杨宝臣宣读祭文。读毕,与祭者无不动容,纷纷行香、敬纸含哀悼挽。

山西洪洞董家也很快接到冯志沂去世的讣告,堂侄女冯婉琳“闻二家叔已归道山”,设灵案,敬了香纸,以白绸蒙头,失声啼哭。夜深了,仍无睡意,灯下捧读二家叔的遗集,不由得悲从中来,拈笔写了两首诗,寄托哀思:

少年文采冠词场,薄宦沉浮滞省郎。

未必才高难致福,何堪名重反嫌狂。

恤刑云司清风在,减赋皖江惠泽长。

太息生平励孤介,不将琴鹤伴归装。

风雅宗工一世豪,坫坛旗鼓每亲操。

酒缘好客樽常满,诗为分题格愈高。

经术济时难避谤,驰驱许国敢辞劳。

宦深早定千秋论,不愧清勤两字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