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冯志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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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天朝政权垮台

金陵(今江苏南京)号称铁瓮之城,长江水势浩渺,资其保障,钟山巍巍,壮其雄固;城垣滨水而建,易守难攻。远望城头旗旌猎猎,城下工事星罗棋布。不过此时的太平军已成强弩之末,与长江对岸咄咄逼人的清军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天朝政权的垮台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朝廷被旷日持久的战争拖得焦灼如焚,多次传谕曾国藩上报攻城的准备情况,其也正绞尽脑汁,日夜筹划,频频招集谋士们会商大计。经过充分酝酿,最后确定四条破城之策,以六百里加急驰奏朝廷,这四条是:

一、攻捣金陵,必先清后路,站稳脚跟,而后推进。

二、李续宜筹派兵勇,增援颍州,防范捻匪袭扰。

三、左宗棠援剿浙江,必须从衢、严(地名)之间下手。

四、从上海筹借洋兵,以助防守之法。

同治三年(1864)正月,太平军忠王李秀成率部进攻湘军大营不利,反被曾国荃(曾国藩的弟弟)击退,并乘势夺取了天保城,进扑金陵东北部的太平门和神策门,同时太平军在九洲的水上防御体系,也被湘军水师突破,形成合围之势,天京的粮源阻断,形势岌岌可危。

二月,庐凤道行署移驻庐州城,冯志沂接连收到几件信札,其中有莫友芝先生的来札,内附诗作《送冯鲁川》,小序数句:

冯鲁川比部以辛酉春奉命守庐州,余以其冬遥署其山长。鲁川寻从军趋河、陕间,至甲子春,乃得来皖之郡,不能偕往,诗以送之:

自君出守吾山长,遥领庐阳各几年。

鞍马贤劳忆河洛,琴书寥落对江天。

相逢快续春明饮,此去真成夏雨悬。

了却公家常一笑,为除茅屋八公前。

莫友芝,字子,自号亭,又号紫泉,贵州独山人,晚清著名的学者、诗人、书法家,时人誉之为“西南大师”,在京是冯志沂的诗友。咸丰十一年,莫友芝受人推荐做县令,无意仕进,改任庐州书院山长(略同学校校长)专事授徒讲学。当时皖省尚在战乱之中,生员流散,莫友芝得到曾国藩的关照,招邀至湘军大营,暂为幕宾。

乱离年月,得到友人的书信音问,甚觉欣慰,又折开一札看了,连声哀叹,原是老友孔绣山和鹏南相继病逝的讣闻。他两夜不得入睡,追思昔日与友人樽酒咏唱的情形,顾影孑然一身,倍觉孤寂。友人们的相继辞世,使他长时间闷闷不乐。

三月十五日,突然传来指令,通知冯志沂速去祁门湘军大营。祁门在皖南,地接江西,大约有十天左右的路程,他急匆匆于二十四日提前赶到,留宿军营。二十五日,曾国藩用过早餐,接见过三次来宾,第四次才与冯志沂见了面。

眼前的曾揆帅,气宇凝重,面如满月,鬓髯甚伟,已非在京时的文质表象了。曾国藩看到离别多年的冯鲁川,满头华发,面容憔悴,苍老了许多,不胜感慨之至,立刻扶起叩拜的老部下,示意落座后,品茗叙谈开来。曾国藩对他在淮肥军幕突出的办事能力大加褒扬,聊起跟从胜保入陕平叛,无功而返的那段往事时,曾国藩看他面带愧色,安慰了几句说:你也别把那事窝在心里,与你没关系;我看胜保其人,有克复保卫之功,无失地丧师之过,虽有私罪而无死罪。冯志沂颔首服其公允。

中午,设盛宴美酒招待。午后,两人下起了围棋,曾国藩因有公文待批复,只下了一局,冯志沂也乘便休息去了。

湘军大营的幕宾,有许多人是冯志沂的京城旧友,数年不见,都想留他多住几天。

回到庐州,很快传开他被曾揆帅单独接见的消息。连日来,有求保案的(保举提拔),求调剂的(调职),也有拍马屁的。他很反感“请托”之事,与登门者说:“(你们)不知我是甚么东西,有此力量?若有,还做知府作甚?”

但是,有些人则例外,比如初来庐州时访求到的合肥名士徐子苓和王尚辰,一直想关照这两个人进入衙门吃官饭。

徐子苓,字叔伟,号毅甫,道光年间的举人,工诗、古文兼通医卜。客湘军大营三年,因“两淮以无事,山中屋可葺,田可耕”又回到家中,优游于林谷间,专事乡邦文献的收集和整理,有空儿就造请冯志沂,乃至成了文章契友。

徐子苓请求地方政府按成例,安排个校勘文献的公职。冯志沂佩服这个人不应试,不求官,虽有“遂田园图史之志”,不如从事文教工作,充分发挥才能,于是推荐徐子苓担任了寿州书院的山长。

王尚辰,字谦斋,合肥人,秀才出身,“好学能诗,尤留意当世事,故屡试不得志于有司”。应聘于军幕,颇有谋略,喜欢在众人面前大谈军事,众皆讨嫌他说疯话,“掩耳走避”。冯志沂则偏爱其有文才,主动与之接近,相呵护。

后来王谦斋厌恶世风颓靡,遁迹于庐州西山,结茅屋著书自娱,冯志沂想给他个师爷的事干,几次召之不起。而对不干实事,凭卖弄诗文,刻意猎取功名者,他却不留情面地予以嘲弄。幕府有个姓孙的人,自称擅诗,听说冯鲁川先生文名久,挟着作的诗来就正。当时,他正接待宾客,客走,和属吏们说:请诸位欣赏奇文吧。展开诗卷,示意孙某诵读,读到“札饬军功加六品,供印申详记宿州”之句,引得满座哄然大笑。往下再读,卑俗之句益多。原来此人以乡团功,得选县丞,发派到安徽,托人介绍,留在乔松年幕中供“奔走(跑差)”自谓擅诗,实则想和冯道台拉关系,套近乎,谋个官衔。冯志沂觉察出了这人的用意,说:你叫我题几句评语,该怎落笔?稍思片刻,说:有了。立即在诗卷的末尾题道:“读大著五体投地(‘五’别作‘武’),佩服之至(‘佩’别作‘配’),反复吟诵(‘诵’别作‘送’),不觉毛骨之中,悚出一然。”他故意写白字逗乐,众人无不捧腹。(《清代野记》)

夏季来临,可谓曾国藩期盼已久的天赐良机,数日间,与左右文武共商攻城的具体战术战法,并檄传围城的各路将领,抓紧时间招募兵员,筹集粮饷,购置枪炮,做好充分准备。

一场声势浩大的生死较量,敌对双方在吴头楚尾展开了。陆地水上,到处闪现着刀光剑影,不分昼夜,阵阵鼓角相闻。

四——五月,天京之外的太平军受到诸路清军的围追堵截,伤亡、哗变人数与日俱增,军饷转运不济,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小。金陵城周围的工事,逐个被炮火摧毁。

四月十七日,绝望中的天王洪秀全忧病交加,死于王府。天王之死,对太平军影响巨大。忠王李秀成拥戴幼主登基,以安定人心。

七月上旬,在前敌指挥曾国荃的督战下,湘军百营之众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攻城激战。双方都杀红了眼,短兵相接,湘军使用洋枪发挥出巨大的杀伤力,顽抗的太平军将士被成批击毙在阵地上。湘军也死伤惨重,到处横陈着少腿没胳膊的尸体,污血横流,腐臭熏天。协助攻城的洋人架起开花炮对准金陵古城猛烈轰击,城下的湘军不停地挖掘通向城墙的地道。

七月十九日,湘军将挖掘至城脚下的地道内安放上炸药一齐引爆,随着惊天动地的数声巨响,城墙被炸开几道壑口,最大处崩塌二十余丈,湘军疯狂的从壑口杀进城内……

占据金陵十二年之久的天朝政权至此垮台。

捷报飞快传到紫禁城,朝廷马上作出回应,宣谕:“此皆仰赖昊苍眷佑,列圣垂庥,两宫太后孜孜求治,识拔人才,举贤用能,内外一心,将士用命,成此大功。”

又谕:“此次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载,窃据金陵十有二载,蹂躏数十省,沦陷百城,卒能次第荡平,殄除元恶,该领兵大臣等栉风沐雨,艰苦备常,允宜特沛殊恩,用酬劳”云云。

攻城获捷,曾国藩劳苦功高,朝廷赏加太子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可谓殊荣盖世。曾国荃、李臣典、李鸿章、左宗棠、萧孚泗等文臣武将,个个论功,进秩有差。江南各省督抚大员同样也有一份丰厚的奖赏。

就在红旗报捷,文武加封,弹冠相庆的表象外,各军营将士,连日海吃海喝,分享着胜利的大餐,倒腾着抢掠到手的金银财宝。秦淮河两岸的夜市酒楼,鼓乐声声,彩帜飘摇,又恢复了昔日的喧闹。以前天国政府禁止卖淫嫖娼的妓院,也纷纷开张,烟馆、赌场里人头攒动。

七月底,曾国藩接到安徽巡抚乔松年的禀报,内称,秋季全省贼匪可望肃清。其他地方如:苏、浙、鄂、赣、闽、粤各省的清军继续追剿散兵游勇。两江总督府移驻金陵,开始整饬各级政府,审判太平军头目等事。

友人杨岘,得知冯志沂尚在淮肥军营效力,寄信通报了金陵克复的喜讯,并向他打听府道官员的人事动向。

杨岘,字见山,浙江湖州人,举人出身,精研篆隶,于汉碑无所不窥,名重江东。

冯志沂看了信,微微一笑,以诗答曰:

惨绿少年今老翁,汉庭车骑略相同。

头衔自署羊公鹤,手版还迎御史骢。

出岫旱云难作雨,沾泥飞絮懒随风。

故人期许端成愧,愧此嗷嗷集泽鸿。

——《次杨见山孝廉见赠韵》

冯志沂是在寿州接到杨岘信函的,从寿州返回庐州的路上,兴奋的咏唱道:

十年堠火方息,千里征人未停。

鸡犬桑麻何处,淮南淮北山青。

——《寿州道中》

回署,见案头放着裕朗西写来的手札,其内也是报告金陵克复的胜利消息,他立即复函:

“朗西老弟阁下:二十一日两奉手书,与金陵克复之书齐至,喜而不寐,就枕大鼾,今日黎明即起,起即作书,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矣。”

随着天朝政权的垮台,皖省的烽烟迅速消弭。湘军、淮肥军开始裁汰兵员,冯志沂筹饷、筹粮的压力,一下子减轻。然而,他在信里又对朗西诉苦说:“此时痱生遍体,与癞虾蟆相似,肢体所触,如万针攒刺,苦极,苦极。”

庐州城外的包公祠,曾遭到兵火摧残,在他的倡议下,很快被群众修复。八月初,冯志沂约邀当地的文化名流来谒新塑的包公神像,观瞻后,大家作诗撰文称颂郡太守的德政,唯独王谦斋反映说:民间对苛捐杂税,腐败贪赎的现实积怨甚深,亟盼冯公大力整治,挽回风气。

作为后任之官,他严肃认真地听取了王谦斋反映的民情,深表关注,恭恭敬敬朝包公神像拜了三拜,提笔撰联一付:

上联:我后千年,睹祠宇高寒,敢忘山仰;

下联:公应一笑,看淮流底定,便是河清。

题毕,献与包公祠,表示本人决心效法包公,做个无愧于子民的清官。

八月十五日前后,衙署暂无要事,他把出都后所作的诗进行了整理,定为续集,请人刻印装订。因出都前,董文焕为他刻印的《微尚斋诗初集》,仅仅带了十册,沿途被新旧朋好分乞殆尽,到了安徽,“朋好索观者尤众,”只得再把董刻者“亦重刻之。”以减轻为人抄录之劳。

年终,友人张承涛携十四岁的儿子张祖翼,从江苏泰州来看望冯志沂,张承涛在胜保军营那段时间,和冯志沂相处的很好,熟知他学识渊博,诗赋、书法、文章非常了得。走时,把儿子张祖翼留下,拜冯为师,学制举业。

张祖翼,字逖先,号磊、濠庐,祖籍桐城,康熙朝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的第八代裔孙。

张生每天除了完成冯师布置的功课外,最爱写毛笔字。冯师膝下无子,对张生特别关爱,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授运笔与临摹的方法要领,启发他的书写灵感。学习期间,冯师亲自以小楷字临写了《黄庭经》赠予,字迹笔笔不苟,非常精妙,张生奉若至宝,学了两年多,张祖翼大有长进。光绪初年,张祖翼应礼部试不中,经荐引进入外务部。十二年,随清政府外交使团出使欧洲诸国,任满回国,叙功加五品衔,赏戴花翎。二十七年,实授镇江荷花池厘局职务,没干几年便辞了职。从此,以金石、书画为业,往来于上海、北京、无锡、苏州等地,与杨岘、吴昌硕相交甚密,乃至成为清末民初时期海派四大书画巨臂之一。

目前,古董市场上多见有张祖翼的隶书条幅,其隶书得益于冯志沂的指教,晚年的艺术造诣仅次于清中期的安徽大书家邓石如。当代书家林散之先生十分推崇张祖翼,认为张的隶书字深得汉隶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