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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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

斯宾诺莎就是这样的例子,莱布尼兹也在其中。我们并非看不见他们学说中包含的独创性财富。在他们的学说里,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都倾注了他们灵魂的全部内容,他们的学说饱含着他们天才的独创精神以及对现代思想的探询。并且,在他们的学说中,尤其是在斯宾诺莎的学说中,冲破哲学体系的直觉闪光已经出现了。但是,如果我们不顾为这两种学说注入生命的那些东西,而只保留这两种学说的框架,我们就能够看到,在笛卡儿哲学机械论的背后,就是柏拉图哲学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真正图像。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就以古代形而上学的模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系统化的新型物理学。

那么,物理学的统一性又在何处呢?这种科学中令人振奋的思想就是从宇宙中分离出物质点的系统,在给定的时刻,每个物质点的位置都是已知的,这样,我们才能计算出它在任何其他时刻的位置。除此之外,这种新科学只能把握如此界定的系统,并且它无法事先知道一个系统能否满足所需的条件,因此,有益的做法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把条件看做好像是已经实现了的。这里存在着个方法上的规律,一个非常自然的规律——这个规律的确非常自然,以至于没有必要表述出来。这是因为,简单常识告诉我们,如果我们掌握了一种有效的研究工具,并且看不到其适用范围,那么,我们使用这种工具时,就会把它当做无限适用一样。

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它不能适用的地方。然而,哲学家必定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诱惑,设想这个新科学的希望,或者更确切地说,设想这种新科学的冲动,并且把方法的一般规律转变为事物的根本规律。这样,哲学家就立即转移到这个范围中。他设想物理学已经非常完善,能够把握整个可感世界。宇宙变成了一个由众多的点构成的系统,而这些点在每个时刻的位置,已经被它与前一时刻的关系严格确定下来,并且在理论上能够计算出它在任何其他时刻的位置。最后,其结果就是普遍的机械论。但是,只说明这种普遍机械论还不够,必须建立这种理论,赋予其合理性,证明其必然性。机械论的根本确证,就是指出宇宙中的所有点都以数学的方式互相依存,宇宙中的所有时刻也是如此,所以,机械论的原因必须由同一的原理解释出来。而所有在空间中叠置、在时间中连续的东西都被压缩进这个统一的原理中。由此结论就是,即全部的真实都被假设为一次性给定的。真实存在的完整性,就成了空间中叠置的外在表现相互决定性的原因;而时间中连续现象不可更改的确定性就只能表示全部存在都被设定为永恒的。

这样,新哲学就会成为旧哲学的重新开始,或者可以说,成了旧哲学的移植。古代哲学已经采用了一些概念,这些概念集中了一种变化,或者标记了变化的顶点。它假设这些概念是已知的,并把它们汇集在一个单一的概念中,也就是形式的形式,理式的理式,就像亚里士多德的神一样。新哲学则准备采用所有支配变化与变化之间关系的规律,这些规律也被当做现象的固有承载物——新哲学假设这些规律是为已知的,并把它们汇集到一种整体当中,而这种整体同样明显地表现了这些规律,就像亚里士多德的神那样,并且出于同样的理由,这种整体必须居留在它自身不可更动的范围内。

诚然,这种向古代哲学的回归并非没有遇到巨大的阻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者普洛丁这些哲学家都把他们科学的所有概念融进一个概念中,这种做法使他们把握了真实的整体,因为概念被假定能够代表事物本身,并且至少拥有一定的积极内容。但是一般地说,一条规律只表达一种关系,而物理学规律则专门表达实体之间的数量关系。所以,现代哲学家用新科学的规律来工作,就像古希腊哲学家用古代科学的概念去工作一样,如果他得出的所有物理学结论都假定会聚于一点,那么,他就忽略了现象中的具体东西,即被感知到的性质以及知觉本身。他的这种综合似乎只包含了现实的一个片段。但实际上,新科学的第一个成果就是把真实一分为二,即“量”与“质”,前者来自于对实体的计算,而后者来自于对心灵的计算。古人没有在质与量、心灵与肉体之间设置这样的樊篱。对于他们来说,数学概念和其他概念一样,联系着其他的概念,并且相当自然地和理式的等级体系相适应。如果亚里士多德说生命体的实体,其精神性少于我们所说的“心灵”,那是因为他所说的实体中蕴涵理式,其实体性少于我们所说的“实体”。这两个术语之间的断裂并非不可修复。事实已经变成这样,那么,一种旨在获得抽象整体的形而上学,要么必须依靠其综合的方式来理解一半事实,要么通过利用这两部分实际的绝对异质性,以便把其中一半看做另一半的翻译。在同一种语言当中,也就是说,如果短语间存在某种语音上的关系,那么,不同的短语表达不同的事物。然而,如果它们属于两种不同的语言,那么,发音上存在巨大区别也有可能意味着它们表达相同的事物。质与量、心灵与肉体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正是由于哲学家们割断了两个术语间的全部联系,才会在两者之间建立一种严格的平行论;这种平行论是古人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因而他们才会把两者看成是彼此翻译,而不是彼此对立。总之,这种做法就是把一种基本同一性设定为二元性的基础。这样一来,他们建立的那个综合就能够包容一切了。思维现象与扩展现象、质与量、心灵与肉体被一种神性的机制一一对应起来。

我们在莱布尼兹和斯宾诺莎的学说里发现的就是这种平行论。当然,它们的形式各有不同,因为它们并未赋予空间扩展性同等的重要性。在斯宾诺莎的学说里,“思维”和“广度”这两个术语至少在原则上被放在同一等级上。因此,它们是对同一原文的两种翻译,或者用斯宾诺莎的话说,是同一实体的两种属性,这个实体我们必须称之为“神”。这两种翻译形式,就像用我们不懂的语言所做的无数其他翻译一样,都被那个原文唤起,甚至是迫于原文才存在的。相反,在莱布尼兹的学说里,尽管空间扩展性的确仍是一种翻译,但其原文却是思维,而思维则可能因翻译而消解,因为这个翻译仅仅是为我们做的。要设定神,我们必然也要去设定对其进行观察的所有可能视点,也就是说,我们要设定单子。但是,我们总能设想视像来自于视点,把不同数量的视像按照不同视点(这些视点具有相同的性质,可以由此获得视像)的顺序和位置分级,对于我们这种并不完善的头脑来说,这种做法是很自然的。实际上并不存在视点,因为只有视像,而每个视像都是一次给定的,都以自己的方式表现整体现实,也就是表现神。但是,我们却需要用视点的丰富性(它们彼此排斥)来表达视像(它们彼此相异)的多元性,我们也需要用这些视点之间的相对位置,即用它们之间的远近(也就是用一个数量),把视像之间不同程度的密切关系象征化。而这正是莱布尼兹下述见解的含义:空间是共存的秩序,对空间扩展性的知觉是种混合知觉(也就是说,是与不完善的头脑相关的知觉),除了单子之外,什么都不存在,因此,真正的整体并不拥有部分,而是被无限地重复,而每次都是整体地(也多样地)在其自身内重复,并且所有重复都是互补的。恰恰以同样的方式,一个对象的可见替代物就相当于从所有不同视点获得的一整套立体视像,因此,我们在替代物中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个固体局部的叠置,我们可能会认为这种替代是由整体视像的互补性构成的,每一个视像都是一次给定的,都是不可分割的,都与所有其他视像不同,却全都代表同一个事物。也就是说,在莱布尼兹看来,整体,或者神,就是唯一的替代物,而众多单子就是这些互补的平面视像,因此,他才把神定义为“没有观点的实体”,或者是“普遍的和谐”,即单子的互补性。总而言之,莱布尼兹与斯宾诺莎之间的区别在于,莱布尼兹把普遍的机械作用推崇成现实为我们提供的一个侧面,而斯宾诺莎认为,普遍的机械作用是现实为自身提供的一个侧面。

事实上,他们把整体的真实集中到神当中之后,就很难从神转到事物、从永恒转到时间了。这个困难对于这些哲学家来说,比对于亚里士多德或普洛丁那样的哲学家更加难以解决。的确,亚里士多德的神是通过对理式进行压缩和互相渗透而获得的,这些理式以其完成状态或最高状态表现世界上变化中的事物。因此,亚里士多德的神超越了现实世界的存在,而事物的绵延被叠置在神的永恒之上,对于神的永恒来说,事物的绵延只是一种削弱力量。然而,在我们通过考察普遍的机械作用而获得的原理(它必须被当做普遍机械作用的基础)当中,被浓缩的并不是概念或事物,而是规律或关系。但是,关系并不独立存在。规律和变化的条件联系在一起,并且内在于它支配的事物当中。所以,那个把这些关系最终集于一处的原理,那个作为自然统一性基础的原理,就不能超越可感现实而存在,因为这个原理就包含在可感现实当中;而我们必须假设这个原理既存在于时间之中,又同时存在于时间之外,它被集中在其本质的整体当中,并且尚未被判定把这种整体展开成一个无尽的链条。

这些哲学家并未阐明这个惊人的矛盾,而是必然把这两个术语中较弱的一个牺牲掉了,他们把事物与时间相关的那个侧面视为纯粹的幻觉。莱布尼兹用清晰的术语阐述了这一点,因为他认为时间和空间一样,都是混乱的知觉。他的众多单子只表达了对整体的不同视像,而分离单子的历史,则似乎除了是它自身本质的众多视像之外,几乎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了。于是,时间似乎就包含在每个单子可能对自身采取的全部视点里,而空间就包含在所有单子可能对神采取的全部视点里。然而,斯宾诺莎的思想远没有这样清晰。这位哲学家似乎想要在永恒性和绵延的事物之间建立一种区别,这种区别就像亚里士多德在本质与非本质之间发现的区别一样。这个任务极其困难,因为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已经不再是为了衡量由本质到非本质的距离,不再是为了解释由本质向非本质的过渡了,笛卡儿已经永远地将它消除了。无论情况如何,如果我们深入到斯宾诺莎的“不充分”这个概念(它与“充分”相连)中,我们就会觉得自己正在朝着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迈进。这就像莱布尼兹的单子,它们越来越清晰地把自身标记出来,逐渐接近普洛丁哲学中“能被智力把握的事物”。

a这两种哲学的自然倾向,又将它们带回到古代哲学的结论上。

综上所述,这种新形而上学和古人的形而上学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两者都设定了一种现成的、完整的科学,前者把这种科学建立在可感事物上,后者把这种科学建立在可感事物之中,而可感事物所能包含的全部现实被认为符合这种科学。对于这两者而言,真理和现实都是作为永恒性而整体地给定出来的。它们都和一种能够逐步创造自身的现实观念相对立,这就是说,从根本上看,它们全都与绝对的绵延相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