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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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智力性和物质性

下面,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我们已经拥有,同时也是离外在性最远、被智力穿透最少的事物上来。让我们在经验的最深处寻找这样一个点,能让我们感觉到在自己的生命当中和自己最为亲密。于是,我们重新回到的,正是纯粹的绵延;过去始终在这种绵延中移动,与一个绝对崭新的当前一起持续膨胀。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感到意志的弹簧被拉到了最大极限。我们必须使用强力把我们的个性压回到自身,把我们正在逝去的过去收集起来,以便把这种压缩的、整体的过去插进当前,而这个当前是由于过去的进入而创造出来的。我们的精力集中到如此程度,确实十分罕见,这样一来,真正自由的恰恰是我们的行动。然而,即

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也并不能完全集中精力。我们对绵延的感觉存在程度上的差别,或者我应当说,我们的自我与其自身的真正重合存在着程度上的差别。然而,感觉越是深刻,重合越是彻底,绵延为我们替换的生命就越多通过超越智力性而吸收智力性。这是因为,智力的天然功能是把相似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而只有能被重复的事实,才能完全适用于智力的概念。因此,真正绵延的真实瞬间经过之后,我们的智力确实能够把握它们。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是运用一系列的外部视角来重构这个新状态,其中每一个视角都尽可能类似于某种已知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意识状态中蕴涵着智力性。不过,意识状态超越了智力性,它本身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崭新整体,它和智力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比性。

现在,让我们放松那个弹簧,不再试图把过去挤入当前。如果彻底放松弹簧,记忆和意志都将不复存在。这等于说,我们实际上从未陷入这种绝对的被动性之中,我们也不能让自己获得绝对的自由。然而,在这个极限之内,我们却瞥见了由不断开始的当前构成的一种存在——它没有真正的绵延,只有无数个不断死亡又不断重生的瞬间。物质的存在也具有这种性质吗?不完全是。

因为物质被分解为微小的振动,最微小的振动只进行轻微的绵延,它几近消失,却并非不存在。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设想,物理的存在倾向于第二个方向,而心理的存在则倾向于第一个方向。

因此,一方面是“精神性”,另一方面是与智力性相伴的“物

质性”,两者背后存在着两个相反的过程,而我们则能够依靠逆反原理,从一个过程转向另一个过程,甚至或许仅仅通过中断就能做到,只要我们把这种情况下的逆反或中断理解为两个意义相同的术语就可以了。在以后的论述中,我们会更详细地讨论这一点。我们如果从空间扩展性的角度去考察事物,而不再是单从绵延的角度去考察事物,这个假设就能得到证实。

我们越多使自己意识到我们在纯粹绵延中的进展,我们就越多感到我们存在的各个部分之间的相互渗透,而我们的全部个性会将自身聚集在一个点上,或者更确切地说,聚集在一个尖锐的边缘上,挤压着未来,并不断地切进未来。正是在这里,生命和行动才是自由的。但是,假如我们不是让自己去行动,而是去做梦,又会怎样呢?顷刻之间,自我四散逃开;而我们的过去,此前一直聚集着传送给我们的那种不可分割的推动力,现在也分裂成千万个彼此独立的回忆了。它们放弃了彼此纠缠,转变成为固定的东西。于是,我们的个性就朝着空间的方向下降。它让知觉不断地环绕着自己。这里,我们不打算详细讨论这个我们已经在别处研究过的问题。我们只需知道:扩展性具有程度差别;所有知觉都具备一定程度的空间扩展性;而关于人为放置于空间中、不具备扩展性的知觉的观念,只是思维的观点,与其说它是由心理学的观察暗示出来的,不如说它是由无意识的形而上学暗示出来的。

无疑,我们才只朝空间扩展性的方向迈进第一步,尽管我们

已经努力前行了。但是,让我们暂且假设,这个运动中包含的物质再被推进一步,并且物理学也就是逆转的物理学。现在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在物质给头脑暗示出更多明确的观念以后,头脑何以会感到轻松自如、能够在空间里自然移动了。头脑业已把这种空间视为一种隐含的观念,这种观念自身永远紧缩不变,换句话说,这种观念本身就具有可能的外延。头脑在物体上发现了空间,但是,如果头脑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想象力,把逆反天然方向的运动推进到底,那么,即便没有物体,头脑也能够发现空间。

另外,我们也能够解释物质在被头脑观察的时候,何以会集中呈现出更多的物质性了。开始时,物质帮助头脑沿着其天然方向运作。物质提供了推动力。然而,一旦获得了这种推动力,头脑就能够延续它的进程。它形成的“纯粹空间”的观念,仅仅是这个运动所能达到的界限图式。头脑一旦具备空间形式,就会把这个形式当做网络来使用,这个网络的网孔可以随意制造,随意拆毁;并且,这个网络被丢掷于物质上,按照我们行动的要求去划分物质。因此,我们的几何空间和物体的空间性便借助这两个术语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反作用彼此生成。这两个术语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却按照相反的方向各自移动。空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与我们的天性无关,物质也并不像我们的感觉和智力所表现的那样可以在空间中完全扩展。

我们在另外的地方已经讨论过第一个观点了。至于第二个观点,我们只指出一点:完整的空间性,应当是各个局部的完整外

在性之间的良好协调,也就是说,各个局部的外在性应当完全彼此依赖。因此,没有哪一个物质点能够不作用于全部的其他物质点。如果我们观察到只有行动的物体才是真正存在的物体,那我们就应当因此(像法拉第所说的那样a)认为:所有的原子都彼此渗透,每一个原子都填充着世界。在这样的假设之下,原子,或者更一般地说,物质点就变成了纯粹的头脑视点。我们把物质划分为实体的工作如果继续下去,达到一定程度(这完全和我们的行动机能相关),我们就会采取这样的视点。然而,毋庸置疑,物质本身适合这样的划分。并且,我们假设物质可以分成彼此独立的局部,我们就是在构建一门足以呈现真实的科学。不可否认的是,即使不存在完全独立的系统,科学还是找到了一种办法,把宇宙分割成彼此相对独立的系统,并且科学这种做法,也并没有犯下什么大不了的错误。这种办法意味着让物质将自身扩展到空间里,却并不在空间中绝对地被扩展;同时也意味着把物质视为可被分解成独立的系统,即赋予物质一些相当明确的元素,尽管它们随着彼此间的关系而变化,却并不改变其自身(我们不妨说,这些元素的位置“变换”了,但自身并没有发生“变化”)。

总之,我们把纯粹空间的诸种属性转移到物质上,就使自己达到了仅由物质指定方向的那种运动的终点。

康德的“先验美学”似乎已经一劳永逸地证明了扩展性和物a 法拉第,“导电现象的观察”,《哲学杂志》第3系列,第24卷。

质的其他属性并不相同。我们无法对热量、颜色或者重量这样的概念做出无限的推论,要了解重量或者热度的形态,我们只能求助于经验。但空间这个概念就不一样了。即便空间能够被视觉和触觉在经验上加以证明(而康德并未对此提出质疑),空间的概念还是能引起大脑的注意。当我们的头脑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思考空间时,其前提条件是把空间切割成一些形象,并且这些形象的属性被我们确定为前提条件。尽管我们并未一直保持着与经验的接触,经验还是通过我们无限复杂的推理跟随我们身后,并总是能够证实这些推理。这才是事实。康德已经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我们认为,要寻求对事实的解释,只能在康德的反方向上进行。

根据康德表述给我们的,智力沐浴在空间性的氛围中,对于这种氛围而言,智力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如生命体与其呼吸的空气之间的关系。我们的知觉只有穿过这种氛围,才能到达我们自身。

我们的几何性向已经事先包含了这些知觉,这样我们的思维机能在材料当中再度发现的,只能是由我们知觉机能早已放在其中的一些数学属性。因此,我们明确地看到物质顺从地向我们的推理让步。

然而,这种物质,就其所有可被感知的层面而言,却是我们自己的作品。而对于现实的“本体”,我们却一无所知,并且永远一无所知,因为通过知觉机能的形式,我们只能得到现实的折射。因此,如果我们宣称自己证实了现实的某些东西,相反的证明立刻就会出现,并且这个证明同样可以被证实,同样具有说服力。空间的理想形态能够基于对知识的分析被直接证明,也能够基于对立理论造成的二

律背反来间接证明。这就是康德批判哲学的主导思想。这个思想使康德断然驳斥了那些“经验主义”知识理论。但在我们看来,起决定作用的恰恰是被康德否定的东西。然而,被康德肯定的东西,是否能够给我们提供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呢?

在康德看来,空间是作为我们知觉机能的一种现成形式而给定出来的,这种机能是一种可证实的双重机制,我们既不知道它如何产生,也不知道它为何就是如此,而不是任何其他事物。“物自体”也是给定出来的,康德认为我们对“物自体”也只能一无所知;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确定物自体的存在(即使是作为“有问题”的存在)呢?如果这种不可知的现实向我们的知觉机能投射了一种能与之严格适应的“知觉多样性”,那么,这个事实本身难道不就说明了这种不可知的现实已经被部分地认识到了吗?

当我们检验这种严格的适应性时,难道不会(至少在某一点上)在物体和我们头脑之间设想出一种前定的和谐吗?这是一个无效的假设,而康德希望避免做出这样的假设,这是正确的。归根结底,正是由于空间性没有明确的程度差别,康德才不得不把现成的空间视为给定的东西,由此就引发了“知觉多样性”如何适应这种空间的问题。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康德才假定物质的整体发展称为一些彼此绝对独立的局部,由此引出了二律背反,从中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正命题和反命题都认为物质和几何空间之间具有完美的同一性,而当我们不再把只属于纯粹空间的东西延伸到物质上,这种完美同一就消失了。最终,由此得出的结论是,

有且仅有三种选择能被选定为一种知识理论的答案,要么头脑取决于物体,要么物体取决于头脑,要么我们不得不设想在头脑和物体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一致性。

然而,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答案,而康德似乎没有想到它,首先是因为康德从未想过头脑会溢出智力,其次是因为(归根结底,这和前面所讲的是一回事)他不承认绵延具有绝对存在的属性,因为他已经先验地把时间放在与空间同等的位置上。这第四种答案首先把智力看做大脑的一种特殊功能,其本质就是将注意力转向无机物;再者,这种答案既不认为物质决定智力的形式,也不认为智力把自己的形式加在物质上,物质和智力并没有根据彼此服从于那种我们无从得知的前定和谐的制约,但两者却已经逐渐相互适应,以便最终获得一种共同的形式。此外,这种适应的产生相当自然,因为正是对同一个运动的同一种逆反,才既创造了大脑的智力性,又创造了事物的物质性。

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的知觉和科学所赋予我们的关于物质的知识,无疑会显得是一种接近真实的知识,而不是相对的知识。

我们的知觉,其作用在于为我们的行动指明方向,它对物质的划分总是过于界限分明,它划分物质的工作总是从属于实际需求,因而总是需要进行修正。我们的科学热衷于数学形式,过分强调物质的空间性;而科学的公式,总体来说,又太过精确,甚至需要重新制定。对于终极科学理论而言,头脑必须能够把握事物的整体,把每个事物都放置于它和与其他所有事物的确切关系中

的确切位置上。但实际上,我们却不得不逐个地考虑问题,并且运用暂定的术语(正是因为这些术语都是暂定的,我们才使用它们),以至于每个问题的答案都将不得不根据一种答案不断地进行更正,而这个答案将回答随后而来的那些问题。如此一来,科学作为一个整体就和随机产生的那些问题的具体规则联系起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也正是在这个程度上,科学必须被视为一种惯例。不过,这可以说是事实的惯例,而不是权力的惯例。大体上来说,实证科学建立在现实本身之上,只是它并不超出自己领域的界限,也就是不超出无机物质的领域。

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科学知识,就会把它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反过来,知识理论变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这项任务不能单靠智力的力量来完成。仅靠认真的分析来确定思维的范畴,这还不够;我们必须生产这些范畴。至于空间,我们必须借助头脑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努力,跟随超空间性将自身减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倒退)为空间性的进程。当我们在可能是最高的程度上意识到自我,然后再使自己一点点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就会获得扩展性的感觉。我们已经把自我扩展到回忆当中,这些回忆是固定的,且彼此独立,它们作为不可分割的能动意志,取代其固有的张力。但这还只是个开始。我们的意识描绘出这个运动,向我们显示它的方向,向我们揭示它进行到底的可能性。但是,意识本身却不会走这么远。而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考察最初被我们视为和空间重合的物质,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注意力越是固定于

此,我们曾认为是并置的各个部分就越是会彼此穿透;每个部分都经历着整体的行动,而整体的行动则因此或多或少地呈现在这些局部当中。因此,尽管物质使自身朝着空间的方向延伸,却并未完全获得空间。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物质只能延伸到我们的意识能描绘的那些处于萌芽状态的运动当中。所以说,尽管我们没有抓住这个链条的中间环节,却抓住了链条的两端。我们总是抓不到中间环节吗?我们必须记住,哲学,正如我们界定的那样,尚未完全意识到其自身。当物理学把物质推向空间性方向的时候,它就理解了自己的作用。然而,当形而上学只是简单地踩着物理学的足印,不切实际地希望沿着同一方向继续前进时,难道它就能理解自己的作用吗?形而上学的任务应当与此相反,它应当重新登上物理学下降的那个斜坡,把物质带回它的起源处,并逐步建立起一种宇宙论,并且可以说,这种宇宙论就是一种逆反的心理学。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所有被物理学家和几何学家视为积极的东西,从这种新观点来看,变成了对真正积极性的破坏或逆反,而这种积极性本应该由我们用心理学的术语来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