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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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生命冲动

这样,经过一段多少有点迂回曲折的道路,我们又回到了开始时提出的那个观点,即生命的原始冲动,经由连接代际间隔的成熟有机体,从前一代胚芽传递到下一代胚芽。这种冲动沿着进化的路线存留下来,又被分开,它就是变异的根本原因,至少是那些被规则地遗传下来的变异的原因,这些变异持续积累并且创

造新的物种。总体来看,当物种开始从共同的祖先分化出来,它们就在各自的进化路线上强化自身的差异。不过,在某些确定的点上,它们可能又具有同样的演变。事实上,如果接受共有冲动的假设,那么它们必然会这样做。恰恰是这一点,我们必须借助于我们选择的同一个例子,来更加精确地证实。这个例子就是软体动物和脊椎动物两者眼睛的形成过程。通过这个例子,还能够进一步澄清“原始冲动”的含义。

在眼睛这样的器官里,有两个惊人之处:结构复杂和功能简单。眼睛由不同的部分组成,比如巩膜、角膜、视网膜和透明的晶状体等等,其中每一个部分都有无穷的细节。单是视网膜就包含三个神经元素层——多极细胞层、双极细胞层和视觉细胞层,每一层都有自己的独特性,无疑也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有机体。

视网膜自身的结构确实异常复杂,不是用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够描述清楚的。总之,眼睛的机制当中包含了无穷多种机制,每一种都极其复杂。然而,视觉却仅仅是个简单的事实,眼睛一睁开,视觉行动就产生效果。正是因为这个行动简单,大自然在建造这个极端复杂的机器时,哪怕最微小的疏忽都会使视觉失效。器官的复杂和功能的简单两者之间的对立,正是使我们的研究难以继续的原因。

机械论想要向我们表明,在外部环境的影响下逐渐建立起来的机能,或者由于作用于组织被直接干预,或者由于适应得更好被选择下来而被间接干预。但是,无论这种理论采用何种形态,

如果用它来解释这些部分的细节,都无法说明这些细节间的相互关联。

接下来看看目的论学说,它认为这些部分为了特定的目的,按照预先的计划结合在一起。这样,目的论就把大自然的劳动比作工匠的工作,这个工匠也是为了实现一个构想,或者为了模仿一个模型把各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就这一点来看,机械论指责目的论的拟人特征是正确的。不过,机械论却没能看到它自己也在这样做,而且有点残缺不全。当然,机械论确实摆脱了那个追求的目标,摆脱了那个观念上的模型。但它同样认为,大自然就像人类一样劳作,把各个部分组合在一起。然而只要稍稍看一眼胚胎的发育,就能看出生命的运作和人类的工作方式有多大的不同。

生命的进化绝不仅仅是元素的联合和叠加,而是解体与分化。

我们必须超越这两种观点,机械论和目的论归根结底都只是认为,人类的思维以参照人类的劳作为指导。但是,我们能在哪个方向上超越它们呢?我们说过,在分析一个器官的结构时,我们可以把它无限地分解下去,尽管这个器官的整体功能非常简单。

器官无限复杂和功能极端简单这两者之间的对立应该会让我们眼界大开。

一般来说,同一对象在一方面简单,而在另一方面无限复杂,这两者方面无疑都同样重要,或者说,两者都具有同等的现实性。在这样的情况里,简单是对象自身的属性,而无限复杂则是我们围绕对象采取的视角,是我们的感觉或者智力展现给我们

自己的象征符号。更概括地说,是一些顺序不同的元素,我们用这些元素来人为地模仿这个对象。但是由于这些元素具有不同的性质,因此,它们仍然不能把对象表达出来。一位天才画家在画布上画出一个人物,我们可以用多彩的马赛克方块模仿出来。我们使用的马赛克方块越小,数量越多,色调越丰富,我们就越能把模特的身体曲线和光影再现出来。但是,要精确再现这个人物,则需要无穷多无限小的元素,铺陈无数层色彩。画家把这个模特构想为一个简单对象,希望把它作为一个整体转移到画布上,越是彻底实现,它就越是能使我们将它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知觉投射。现在,假设我们的眼睛只能够看到画家作品上的马赛克效果,或者假设我们的智力只能把作品上的人体外观解释为马赛克的组合,这样,我们就只能说这幅画是由许许多多的小方块组成的了。

我们也就因此接受了机械论的假设。我们还可能补充说,除了这个马赛克集合的具体性之外,必然还存在一个计划,画家据此进行工作。这样,我们又像目的论者一样表达自身。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对真实的绘画过程做出描述,因为事实上这些集合的方块根本就不存在。被投射到画布上的,是这幅画;这个简单的行为,正是通过这个事实进入了我们的知觉。在我们眼前,它被分解成为千万个小方块,当这些小方块被重新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呈现出一个神奇的排列。因此,我们的眼睛具有神奇的复杂结构,却仅仅运用了简单的视觉行动,为我们分解成许许多多的马赛克单元。它们以神奇的顺序呈现在我们眼前,因

为我们把它构想成为一个整体。

如果我举起手从A点运动到B点,在我看来这个运动同时从两个方面发生。从内部感觉,这个运动是个简单的、完整的动作;而从外部来观察,这个运动就是从A到B的特定弧线。在这条弧线上,我们能够区别出任意多个位置点,而这条线可以被定义为是这些位置点的某种相互协调。但是,这些无穷多的点以及它们的连接顺序,都是在我的手从A到B的整体性运动中自动产生的。

这里,机械论只能看到这些点,而目的论会考虑到它们的连接顺序。但是它们都忽略了运动,而这个运动才是现实本身。从某个意义上说,这个运动并不只是位置点和它们的顺序,因为这个运动完整的简单性,就足以确保这些连续的位置点有无穷多个,同时赋予这些点以顺序。在这个运动中,还有另外一种不是顺序也不是位置点却非常重要的方面,这就是运动性。然而,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这个运动还不足以形成位置点的序列及其连接顺序。因为,要按照一定的顺序来排列这些位置点,首先必须设想出这个顺序,然后才能用这些点来实现这种顺序。这里就必定存在联合的运作,必定存在着智力,而手的简单运动并不包含这两者。这个运动既不是智力(这个词指人类的智力)也不是联合的运作,因为它并不是由元素组成的。眼睛和视觉的关系正是这样,在视觉中,并不是只有眼睛的组成细胞及其相互协调。

从这个角度上说,机械论和目的论走得都还不够远。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们又走得太远了,因为它们把赫拉克勒斯最为

艰巨的工作都交还给了大自然,它们认为大自然已经把极端复杂的元素所进行的无限运动简化成一个简单的视觉行动。大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制造出一只眼睛,一如我举起自己的胳膊。大自然的简单行动已经被自动分解为无数个元素,这些元素之间根据一个意念相互协调起来。就像我举手的运动,抛洒出无数个位置点,只是为了满足一个方程式。

我们发现,按照这个思路去看待事物非常困难,因为我们总是忍不住要把有机体想象成无机制造品。然而,制造品是一回事,有机体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无机产品的制造是人类特有的活动,就是把部分材料组装在一起,这些部分是我们切割出来的。而切割的方式,就是让我们能把它们配置在一起,从它们身上得到一个共同的行动。可以说,这些部分被我们重新安排,以围绕一个作为理想中心的行动。制造就是从外围向中心工作,或者像哲学家所说的,是从繁多到单一的工作。而生命的组织则是从中心向外围的工作。它开始于一个点,这个点几乎就是一个数学点,之后围绕着这个点向周围放射出同心的波圈。制造工作使用的材料越多,就越有效率。它依靠集中和压缩来进行。而有机体的形成则与之相反,它多少有点爆发的意味。最开始,它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空间,寥寥无几的材料,好像组织生命的力量很不情愿地进入其中似的。精子启动了胚胎生命的演变运动,它是有机体最小的细胞之一,并且,真正参与这个启动的,又只是精子的一小部分。

然而,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差异,深入下去,我们认为可以找到更深层的原因。

制造出来的产品,精确地描绘出制造它的那个工作的形态轮廓。也就是说,制造者在他的产品中看到的正是他投入进去的东西。如果他想制造一台机器,他就要把这些部件一一切割出来,然后把它们组装在一起。机器制造出来以后,既能够展现各个部件,也能够展现这些部件的组合方式。结果的整体就代表了工作的整体,而工作的每一个部分也对应于结果的每一个部分。

现在,我认识到,实证科学的方式能够,而且应该像解释机器的制造一样来解释有机体的组织。唯其如此,它才能对有机体有所解释。因为它的目的不是为了给我们揭示事物的本质,而是给我们提供对事物做出行动的最佳手段。物理学和化学都是高度发展的学科,仅仅在我们能用物理和化学的过程来处理的范围内,我们才能解决生命物质的问题。因此,如果把有机体类比成机器,那么只能从科学的角度来研究生命的组织。细胞将成为机器的零部件,而有机体就是这些部件的组合,而把这些部件组合起来的工作,就会被看做组织有机体整体的基本因素。这才是科学的观点。在我们看来,这和哲学的观点大相径庭。

在我们看来,有机体机器的整体可能(严格说来)代表了整个有机化的工作(不过这只是个近似的说法),而这部机器的组成部分并不一一对应于这项工作的组成部分。因为,这部机器的实体并不代表所用手段的总和,却代表着所消除障碍的总和:它

是对现实的否定而非肯定。因此,就像在我们之前的研究中表明过的,视觉这种能力使我们的眼睛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它不能接近的无数事物。不过,这样的视觉不应被延续到行动中去,它可能适合于幽灵,而不是生物。生物的视觉,在它能够作用的对象范围内,是有效的视觉。它是一种通道化的视觉,这个视觉器官仅仅象征这种通道化的工作。因此,用组成视觉器官的解剖元素来解释其形成,无异于用岸边的土堆来解释运河的挖掘。机械论会认为,这些泥土是一车一车堆起来的,而目的论则会补充说,这些泥土不是随便堆起来的,运土工是根据同一安排进行工作的。

但是这两种理论可能全都是错误的,因为运河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挖掘出来的。

更精确一点,我们可以把大自然制作眼睛比作我们举手的简单动作。不过,我们首先要假定这只手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现在,让我们设想这只手不是在空气中运动,而是要穿过一堆铁屑。这些铁屑被压紧,手越是向里去,遇到的阻力就越大。在某个时刻,手就没有力气了,而这一刻,铁屑会聚集起来,以一种确定的方式和被它阻挡的手以及一部分手臂协调起来。如果假设这只手和手臂都看不见,旁观者就会从铁屑本身和其中包含的力量上来寻找这种组合的原因。有些人会认为,每一个碎屑的位置都是由相邻碎屑对它的作用决定的,这些人就是机械论者。而另一些人却倾向于认为,有一个整体的计划在支配着这些碎屑行动的细节,他们就是目的论者。但实际上只存在一个不可分割的完整行

动,就是手穿进铁屑的行动,这些铁屑运动的烦琐细节以及它们最终的排列方式,以一种方式从反面表现出这个整体的运动。这个运动是阻力的一种整体形式,而不是基本行为的正向综合体。

基于这一点,如果把铁屑的排列定义为“结果”,而把手的运动定义为“原因”,那就的确可以说,原因的整体解释了结果的整体,不过原因的各个部分却绝不能对应于结果的各个部分。换句话说,无论是机械论还是目的论都不适合解释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寻求另外一种解释。现在,在我们提出的那个假设里,视觉和视觉器官的关系非常近似于手和铁屑的关系,铁屑跟随着手的运动,把运动通道化,从而限制了手的运动。

手做出的努力越大,插入铁屑就越深,但是无论它停在哪一点,铁屑都会自然而然地自动协调起来,并且找到平衡。视觉及其器官也是如此。依照组织视觉的完整行动进展程度的高低,视觉器官的实体化也或多或少地被相互协调的元素组成,不过其顺序必定是完整的。它不可能是局部的,因为形成它的那个真正进程没有任何局部。这就是机械论和目的论没有考虑到的。当我们惊叹眼睛这类器官的完美结构时,这也同样是我们忽视的东西。

使我们最为惊诧的是这样一种观念:这些相互协调的整体中,单是一个部分就能够完成,而整体的实现就是一种特殊的恩惠。目的论者把这种恩惠看成由终极原因同时分配给各个部分的,而机械论者认为这种恩惠是经由自然选择效应的逐步积累而获得的。

然而,这两种理论都在这种协调中看到了某个积极的方面,自然

也就在结果中看到了某种局部的东西、某种容许在各个程度上被实现的东西。事实上,这个原因,不管在程度上如何,除了造成整体的、彻底实现的结果之外,并不能造成任何其他结果。根据它在视觉方向上的不断进展,它产生了低等有机体的简单色素斑,产生了龙介虫的原始眼睛,产生了浮沙蚕属动物略有分化的眼睛,产生了鸟类神奇的完美眼睛。尽管这些器官各自的复杂程度不同,却都必定会呈现出同样的协调性。基于这个理由,无论两个动物物种相差多大,只要两者朝着视觉方向的进化程度相同,那么它们就会分别形成同样的视觉器官,因为这个器官的形式只是表示既有视觉功能的行使程度。

然而,当我们提及视觉方向的进展,是不是又回到了目的论的老概念上去了呢?如果这种进展需要有意无意到达一个终点,那么我们无疑就是如此。然而,通过生命的原始冲动,这个终点确实发挥了作用。这个运动本身就暗示了这一点,而这也正是我们在进化的不同路线上发现它的原因。现在如果有人提问说,这里为什么以及怎样暗示了目的,我们会回答说,生命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具有一种作用于无机物质的倾向。这个行动的方向并没有事前确定,因此,也就无法预料生命在进化时沿途撒下的形式多样性。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行动总是带有偶然的性质,它至少暗示了一个原初的选择。现在的选择就涉及几种可能行动的预期概念。因此,行动之前就必须为生物标记出行动的可能性。

视觉不是别的,a实体的可见轮廓就是我们最终作用于实体的实施计划。因此,在差别巨大的动物身上,可以发现不同程度的视觉,只要在它达到了同等程度的地方,它就会以相同的复杂结构表现出来。

我们已经一般性地讨论了结构的相似性,也特别讨论了眼睛的例子,因为我们必须明确我们对待机械论和目的论的态度。这种态度需要更精确的描述。这一点,我们不再从进化的不同结果的相似性方面来描述,而是要从互补性的一面来描述。

a 关于这个主题,参见《材料与记忆》,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