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数字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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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水晶监狱

回到我与雷德·霍夫曼在牛津对未来进行辩论的那天。那天 晚 间, 我 们 讨 论 社 交 媒 体 社 区 是 否 会 取 代 民 族 国 家 成 为二十一世纪个人身份的来源。但是,当时我正站在一座工业监狱的中央——至少乍一看像监狱。借用米歇尔·福柯的话,这座监狱有着“那么多的笼子,那么多的剧台,其中,每一个演员都是孤零零的”。因其设计宗旨就是尽可能确保收容之人的可见性和单独性,按福柯的话来说,这座工业监狱就是“地下城原则的翻转”。其设计目的与其建筑风格一样简单:监视与控制。

从我所在的监狱 A 型侧厅中庭金属楼梯间二层,可以看到周围一个个明亮又通风的孤立的笼子与剧台。对称间隔的小房沿着长廊在两侧延伸而出,全部都统一地装有铸铁门和窥视孔,与这些细长的金属条交错布置。楼上楼下是一层又一层的小室、一层又一层的走廊,一层又一层的铁门和窥视孔。环视一周,可以看见 A 型侧厅每一层的每一间小室、每一个铁门——一种无所不知的控制感油然而生,仿佛——我就是上帝或杰里米·边沁。

碰 巧, 这 所 牛 津 监 狱 的 最 初 建 筑 师 是 威 廉· 布 莱 克 本(1750-1790),他是“监狱放射性布局之父”2 以及边沁思想的英国先驱。自 1785 年开始,在边沁于俄国发表其关于“监察室” 的公开信前几年,布莱克本的监狱以一种崭新的半圆形建筑取代了牛津城堡当时被称为“粪堆”3 的、乱糟糟的公开地下城,这个新监狱仿佛巨目监视着收容之人。

监狱的三层 A 型侧厅是在 1848 年至 1856 年间补建的——刚好与阿尔伯特亲王同样明亮又通风的水晶宫建于同一时期;它监禁着先锋人士阿尔伯特亲王希望能参加“大展览”的贫瘠的男男女女。4 这是一座以永久窥视为基础原则的监狱,是另一种形式的大展览——与水晶宫里上演的科技盛会有着天壤之别。一间间的小室,配有单向的窥视孔:囚犯的隐私荡然无存,管理一方却可以随时进行监视。单独监禁取代体罚,成为一种主要的惩处形式。囚犯们分到一个个的数字,作为他们的机构身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管理者们开发出一种犯罪记录系统,利用当时摄影学的革命性技术建立嫌犯照片库。那些监禁于牛津监狱的人——借用马克·扎克伯格的话说——所拥有的就是一个“身份”。其目的在于对囚犯进行每时每刻毫不放松的监管,于是,他们从有着“自我生命”的复杂人类变成了一套套已处理信息的时间轴。

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晚期,监狱的 A 型侧厅并无多大改变。

简·莫里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说:“现在的牛津监狱,在城堡的阴冷之下……是一个很小但很可怕的地方,充斥着钥匙的嘎吱声、挂锁的咔嗒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狱吏在石壁上的回声。”5 喜欢 60 年代英国电影的人对此必不陌生。1969 年电影《意大利任务》中的监狱景象——迈克尔·凯恩(Michael Caine)饰演大盗查理·克罗克(Charlie Crocker),多才多艺的诺埃尔·科沃德(Noel Coward)饰演老板布里杰先生(Mr。Bridger)——就是拍摄于牛津的 A 型侧厅,对工业时代晚期黑暗的监狱生活进行了滑稽的描述。6

但是,二十世纪初期 A 型侧厅的嘎吱声又与现在的钥匙声大不相同。1996 年 9 月,牛津女王陛下监狱(HMP)可谓是真正开放了。按官方所言,“发展为休闲与零售的综合体”。7 一家“敢为不同”8 的英国公司马美逊酒店集团(Malmaison Group)得到了牛津监狱,并且该集团在维持威廉·布莱克本的边沁式建筑简单结构的基础上,将监狱变成了一座精品酒店。

这座在今天名为牛津马美逊(Oxford Mal)的酒店,依循十九世纪的监狱而成:从前的小室变成了豪华舒适的客房,保留着原先的窥视孔和铸铁门;A 型楼厅现在是采光良好的中庭,作为酒店私人客房与公共部分的通道;监狱地下室旧时的单独监禁房成了一个味道颇为不错的餐厅,“目的地餐馆”(DestinationBrasserie)——刚才我还和 @quixotic 在那儿享用了烤鲱鱼和炒鸡蛋的早餐。

《意大利任务》里有个令人难忘的场景:为了接应布里杰先生以劫得价值 400 万美元的中国黄金大干一票,查理·克罗克闯进了防守严密的监狱。但是今天,牛津马美逊酒店成了这样一个有着豪华客房的迷人所在,不仅仅是聪明的罪犯想要闯进来了。牛津马美逊酒店的网站幽默地向其房客(比如我,也是房客之一)宣传说:“这次我们接收的可不是囚犯。想想,一座监狱成了酒店!……再想想,一座监狱成了牛津的一家豪华精品酒店,成了‘目的地餐馆’,成了上流社会‘刁民’们常常光顾的地方!掐掐大腿醒醒吧——你正在马美逊酒店‘服刑’呢!”

不仅仅是我一人在牛津马美逊“服刑”。所有参加“硅谷来到牛津”活动的科技创新者,从雷德·霍夫曼、菲利普·罗斯戴尔、比兹·斯通到克里斯·萨加和迈克·马隆,都是这座豪华精品酒店的房客。想想所有这些社交媒体巨头们——尤其是狂热滑稽的斯通和天使面孔的霍夫曼——闭锁在翻新监狱的豪华卧室里,实在是极其讽刺。但是酒店的意义远远超出了讽刺性。它展现的是某一天我们所有人可能生活的画面。

作为拉斯维加斯主题酒店或英国版好莱坞布景,某些人可能会发现牛津马美逊酒店是翁贝托·埃科和让·鲍德里亚所谓的“超真实”的一个例子。埃科的解释是“‘完全真实’与完全虚假被等同对待,绝对的不真实被当做真实存在”;而鲍德里亚则将超真实定义为“模拟从未真实存在的事物”。这二人可能也会说:历史在牛津监狱重演,始而是悲剧,继则为虚假。

但是,牛津马美逊酒店既是历史事实也是未来的人工产物,而非希区柯克《眩晕》中玛德琳·埃尔斯特那样的完全虚假。

当二十一世纪的酒店与十九世纪的监狱外形相同时,其真实特性恰恰相反。牛津马美逊酒店不是让管理者能够窥视小室,而是运用科技让其入住房客能够看到外面的公共中庭。Fodor 公司的旅行导游这样描述牛津马美逊酒店的客房门:“窥视孔是反过来的,所以房客可以看到外面。”9 通过这种倒装,边沁“监察室”无所不在的掌控权被沃尔特·基恩的“小老弟”队伍所颠覆:通过类似的电子剧台所嵌入的私人窥视孔,他们可以看见外面,但是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即使见面也不相识。

马美逊网站鼓励我们“将监狱想象成一座酒店”。但是对牛津马美逊酒店更好的理解是,“将酒店想象成一座监狱”——囚禁我们所有人却无从知晓的地方。这恰恰是在早上我与 @quixotic 的那场辩论之时所想到的,我们辩论数字世界的人类是否比工业世界的先人有更密切的社会联系。凝视着马美逊酒店聚光灯下的中庭,我不禁把这所有着铸铁门、门上反装着窥视孔的酒店,想象成我们社交网络链接之未来的缩影。但是,我意识到,A 型楼厅缺少未来的一个关键成分。

超知名度。

我的视线沿着马美逊酒店的长廊上下,长廊两侧的笼中,每一个酒店房客都是完全孤立的。我想知道,如果酒店所有的铸铁门全部消失,会怎么样呢?如果人人都能从他们并列小室的窥视孔看见其他人在干什么,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们所有人都生活于众目睽睽之下,又会怎么样呢?

我掐了下自己。又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