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10739700000052

第52章 第一一〇章 起诉书

法官在一片肃静中入座,陪审员也相继坐下,威昂弗先生是大家观注的焦点,甚至可以说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他坐在圈椅里,平静的目光环顾四周。每一个人都惊呀地望着那张严肃冷酷的面庞,个人的悲伤并没有在从他脸上表现出来,大家看到一个人竟不为喜怒哀乐所动,不禁产生一种恐惧感。

审判长说,“带被告。”

听到这几个字,所有人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贝尼代托就要进来的那扇门上。门开了,被告随即出现。在座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使人心脏停止跳动或使人脸色苍白的那种激动的表情。他的两只手放得很得体,一只手按着帽子,一只手放在背心的开口处,手指没有丝毫的颤抖,他的目光平静,甚至是清澈明亮的。走进法庭以后,他的目光在法官和陪审人员身上扫过,然后他的目光聚集在审判长和检察官的身上。昂得列的旁边坐着他的律师,由于昂得列自己并没有为自己请律师,他的律师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也许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没必要为此请律师。那个律师是一个浅黄色头发的青年,他却异常激动。

审判长宣布宣读起诉书时,那份起诉书占用了相当长的时间,在那个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聚集在昂得列的身上,昂得列以斯巴达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漠视着众人的观注。威昂弗的话比所有时候都简洁并且雄辩。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犯罪的全过程:犯人以前的经历,他的变化,从童年起他的犯罪记录,这一切,检察官都是殚精谒虑才写出来的。仅凭这一份起诉书根本不用等到宣判,大家就会认为贝尼代托肯定没戏了。昂得列听着威昂弗起诉书中连续提出来的罪名。威昂弗先生不时地看他一眼,母庸置疑他在向犯人实施他惯用的心理攻势,虽然他不时地逼视那被告,但却始终都没能使他低头,起诉书终于读完了。

“被告,”审判长说,“你叫什么?”

昂得列站起来。“请原谅我,审判长阁下,”他用清晰的声音说,“我认为您是采用了一般的审判程序,用那这种程序,我将无法遵从。我要求,并且一会儿就可以证明我的要求是正确的——开一个例外。我恳求您批准我在回答的时候遵从另一种不同的程序,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

审判长吃惊地看了看陪审官,陪审官则望向了检察官。整个法庭因为惊诧而顿时变得异常寂静但昂得列仍旧不动声色。

“你多大?”审判长说,“这个问题你愿意回答吗?”

“这个问题与其他的问题一样,愿意回答,审判长阁下,但要到合适的时机才能答复。”

“你多大?”审判长重复那个问题。

“我二十一岁,说得准确一些,过几天就要过二十一岁生日了,因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生的。”

威昂弗先生正忙于记录,但听到这个日期,猛然抬起头来。

“你在哪儿出生的?”审判长接着问。

“在位于巴黎附近的阿都尔。”

威昂弗先生第二次抬起脑代,看着贝尼代托,仿佛是看到了墨杜萨的脑袋似的,他的脸上变得异常惨白。贝尼代托,却用优质的白葛布手帕潇洒地擦了擦他的嘴唇。

“你的职业?”

“最初我制造假币,”昂得列冷静地答道,“然后又偷东西,最近我杀了人。”

法庭里发出愤怒的骚动。法官们也惊住了,陪审员显出厌恶的神情,没愁到一个如此绅士般的人竟会变得如此厚颜无耻。威昂弗先生用手摸了摸额头,他的额头一开始发白,然后转红,以至于最后热得烫手。然后他突然起来,神情恍惚地环顾四周,他想透透气。

“你丢什么东西了吗,检察官阁下?”贝尼代托带着他亲切的微笑问。威昂弗先生并不回答,跌坐在椅子上。

“被告,现在,你愿意讲出你的姓名了吗?”审判长说。“你描述自己的罪行时那种残忍神态,你认罪时的那种骄傲,——天不论从法律上讲或从道义上讲,法院方面都会对你进行严加惩处,这也许就是你推迟宣布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为你引以为豪的高潮。”

“真聪明,审判长阁下,我的心思您全猜对了,贝尼代托用尽量细柔的声音和最礼貌的态度答道。”这的确就是我想让您把审问程序改变一下的原因。

人们的惊愕已达到极点。被告的态度已不再有欺骗或骄傲的样子。情绪十分激动的旁听者预感到从黑暗深处必然会爆发雷声。

“嗯!”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我无法将我的姓告诉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我可以把那个人的姓告诉您。”

一阵钻心的晕眩感使威昂弗看不见东西。大滴在滴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他抖动的手抓住稿纸,“那么,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来。”审长说。

偌大的法庭里寂静无声,每一个人都屏气等待着。

“我的父亲是检察官。”昂得列十分平静地答道。

“检察官?”审判长说,他呆住了,并没有看到威昂弗先生脸上慌乱的神情,“检察官?”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他叫威昂弗。”

人们的激动情绪被压抑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如同雷鸣似地从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爆发了出来,法官并没有去制止大众的骚动。人们对面无表情的贝尼代托喊叫、辱骂、讥诮、挥拳舞臂,法警跑来跑去,这是每一次骚动时必有的现像,这一切持续了五分钟,法官和法警才使法庭恢复了平静。在这阵骚乱中,只听到审判长喊道:“被告,你要在法庭上戏弄法律吗?你要在这每况愈下的时代,独创一帜吗?胆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开创一个藐视法庭的先例?”

有几个人围住了那几乎瘫倒在椅子里的威昂弗先生,鼓励他,劝慰他,对他表示深切的关怀和同情。法庭里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有一个地方还有一群人在那吵闹。据说是有一位太太昏了过去,在给她闻了嗅盐后,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在阵骚乱之中,昂得列始终微笑着看大家,他一只手扶着被告席的橡木栏杆,摆出一副做优美的姿势,说:诸位,上帝是绝不会不允许我侮辱法庭,并在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骚乱的。他们问我的年龄,我答复了。他们问我的出生地,我也答复了。他们问我的姓名,我却讲不出来,因为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我更讲不出我自己的姓名,因为我根本没有姓名,然而我却知道我父亲的姓名。还有,我再说一遍,我的亲生父亲是威昂弗先生,我很愿意来证明这一点。

那个年轻人的态度让人无法质疑,充满了信心和真挚。骚动平静下来了。立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检察官,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刚遭了雷劈。

“先生们,女士们!”昂得列说,听到他的声音全场鸦雀无声,“对于我刚才所说的话,有义务向你们出示证据并解释清楚。”

“但是!”审判长恼了,“在预审的时候,你说自己是贝尼代托,是一个孤儿,并声称你的家乡在科西嘉。”

“那是我顺口说的,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听到事实,不然的话,你们不会让我说出来的。我现在再重复一遍,我是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生于阿都尔,我是检察官威昂弗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们具体的情节。我降生的地点在芳丹街二十八号,一个挂着红色窗帷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抱起我,告诉我的母亲我是已经死了的,用一块绣有一个‘H’字和一个‘N’字样的襁褓包着我,送到后花园,并活埋了我。”

法庭里的人禁不住都打起寒颤,他们看见那犯人越说越底气十足,而威昂弗先生却越来越不安起来。

“但如果你说的这些事,你又如何得知的呢?”审判长问。

“请听我细细的为您道来,审判长先生。曾有一个人发誓要向我的父亲报仇,他千方百计的寻找机会要杀死他,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地爬进我父亲埋我的那个花园。躲在树丛后面,这时他看见我的父亲在埋一样东西,于是上去刺了他一刀,因为他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当他挖开地面时,看到的却是还一息尚存的我。那个人把我抱到育婴堂里,然后我成了五十七号。三个月后,他的嫂子从洛格里亚诺赶到巴黎来,说我是她的儿子,把我带走了。所以,我是生在巴黎,却长在科西嘉。”

法庭陷入一片静寂之中,此时,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请继续!”审判长说。

“那是当然,”贝尼代托继续道说,“抚养我的那些人都非常的爱我,我本来可以和那些人过着快乐的生活,但我有着邪恶的本性它甚至超过了我继母灌输在我心里的美德。我越变越坏,直至犯罪。有一天,当我怨恨为什么上帝把我造得这样恶劣,还给了我这样一个苦难命运的时候,我的继父对我说:‘不要亵渎神灵,可怜的孩子!因为上帝在赐你生命的时候是毫无恶意的。罪孽完全是你父亲造成的,而且他连累你生遭孽报,死入地狱。’从此以后,我不再怨恨上帝,而是更加憎恨我的父亲。因为这个我才说了那些造次的话,也是为了这,我才使法庭上充满了恐怖。如果这一番话是另一种罪过,那么请惩罚我;如果你们相信,自从我来到人世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悲惨、痛苦和伤心,那么就请宽恕我吧。”

“那关于你的母亲呢?”审判长紧接着问。

“我的母亲对此并不知情,只是以为我早已死了,她应该是无罪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突然人们听到曾经昏厥过一次的那个贵妇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喊叫,然后是一阵啜泣,陷入一种剧烈的歇斯底里状态。当她被扶出法庭的时候,那厚厚的面纱从她的脸上滑下,露出的是泰戈朗夫人凄楚的脸。威昂弗虽然还处在一片混乱中,却还是一下子认出了她,他站了起来。

“证据!证据呢!”审判长喊到,“你要知道:这种话是必须要有最确凿的证据来证实的。”

“证据?”贝尼代托大笑着说,“您是说证据吗?”

“是。”

“嗯,想要证据不难,你们不定还是先问问威昂弗先生怎么说吧!”

人们都转过去看检察官,那么多人的目光只盯在他一个人身上让检察官无法忍受。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法庭中央,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指甲抓出的血痕。顿时全场响起一阵阵的低语声。

“父亲,”贝尼代托说,“他们问我要证据,你希望我给他们吗?”

“不,不,”威昂弗先生声音嘶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必了!”

“不必了?”审判长喊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无法承受这可怕的事实,诸位,报应啊!无需证据,这个年轻人没有说谎。”

全场被阴森凄惨的沉寂弥漫着,尤如天灾来临,大家都惊慌地颤抖着。

“什么!威昂弗先生,”审判长喊道,“你难道昏了头吗?噢!你的理智还在吗?你的头脑显然是被一个可怕的污蔑弄糊涂了,来,恢复你的理智吧!”

检察官垂着头,他的牙齿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脸却像死人一般毫无血色。

“我很清醒,阁下,”他说,“你可以看得出,没有理智的只是我的肉体。那个年轻人刚刚所指控我的罪,我都承认,从现在起,下任检察官如何处置我都可以。”

当他用嘶哑窒息的声音说完这几句话后,他踉跄着向门口走去,一个法警机械地打开了那扇门。全场的人都吃惊不已,这次开庭审判使半月来轰动巴黎社会的那一连串可怕的新闻达到了最高潮。

“噢,”彼桑说,“现在谁会说这场戏演得不精彩?”

“噢!”夏多·勒诺说,“如果是我,我情愿像蒙奥瑟弗先生那样用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总比这样的收场来得舒服点。”

“如此说来他犯了杀人罪了。”彼桑说。

“以前我还曾想娶他的女儿呢?”得波利说,“多亏她死了,可怜的姑娘!”

“诸位,审问暂停,”审判长说,“本案延期到下次开庭审理,案情当另委法官重新调查。”

至于昂得列,他还是那样的平静,而且人们对他更感兴趣了,法警护送他离开法庭,法警们也不由自主禁对他产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觉得这事如何,伙计?”得波利问那副警长,并把一块金路易塞到他的手里。

“可能酌情减刑,”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