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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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远行

始料未及出现的之后执行官的公布事实,泰戈朗尔先生的客厅里立刻变得嘈杂起来,几分钟过后,大家急速地逃出那座大厦,像是发生了一场灾难一样。这几分钟之内,每一道门口,每一阶楼梯上,每一个出口,都挤满了混乱逃脱的人,因为在这种状况之下,一般的安慰是徒劳的,所以一个人在遇到灾难时会使他的最好的朋友们感到非常烦恼。在那位银行家的大厦里,只留下了在关得紧紧的书房里与军官谈话的泰戈朗尔,躲在她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卧室里被吓坏了的泰戈朗尔夫人,以及那带着骄傲的神情和蔑视的眼神,随同她永远都陪伴的同伴洛夏·伊美勒小姐退回到她房间里去的奥让妮。至于那些多得数不清的佣人们那天晚上比往常都多(因为临时加了一部分从巴黎咖啡馆借来的厨师和侍者),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大厅里、厨房里或他们自己的房间里,他们自认为受了极大伤害,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他们的主人身上,不再去想他们的职责和位置,他们的工作也无需再做了。在这些利益关系不同而同样气愤的人之中,只有两个人引起了我们的关注:这两个人便是奥让妮·泰戈朗尔小姐和洛夏·伊美勒小姐。

我们上面已提到,泰戈朗尔小姐离开的时候带着骄傲的神情、蔑视的眼神以及像一位发怒的女皇的那种表情,后面跟着那位比她自己更惨白和更激动的同伴。进到她的房间里以后,奥让妮插上房门,而洛夏则坐在一张椅子上。

“啊,太可怕的一件事!”洛夏说,“谁会去怀疑?昂得列·喀沃奥卡迪先生竟是一个凶手——一个监狱里逃出来的杀人犯——一个囚徒!”

奥让妮撇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看来,我是难逃命运的安排了的,”她说,“我逃过了蒙奥瑟弗而这落在喀沃奥卡迪的手里。”

“哎,别把这两个人扯为一谈,奥让妮。”

“闭嘴!那两个人都够卑鄙无耻的,我很高兴我现在能够认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们怎么办呢?”洛夏问。

“什么怎么办?”

“现在呀。”

“嗄,原计划不变呀,——离开。”

“什么!即使现在你不用结婚了,你还是要——”

“听着,洛夏!我厌恶上流社会的这种生活,事事要循规蹈矩,受人谴责,被人管制,像我们的乐谱一样。我一直期盼的是,无拘无束,全靠自己,这才是我渴望的生活。再留在这儿!为了什么?让他们在一个月以后再把我嫁人吗?而且,嫁给谁呢?一定是得波利先生,他的有一段时间提起过此事。不,洛夏,不!今天晚上发生的意外正好作我的借口。上帝把这个借口送给我,而且来得太是时候!”

“你是那么的坚毅和果敢呀!”洛夏对奥让妮说。

“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来,洛夏,让我们来谈谈我们的计划吧。驿车——”

“幸亏三天前就买好了。”

“你可曾说好我们上车的地点吗?”

“说过了。”

“我们的护照呢?”

“这里!”

于是,奥让妮带着她往日的种自信的神态,打开一张纸读道:“莱翁·伊美勒先生,二十岁,艺术家,黑发黑眼;旅伴,妹一人。”

“太妙了!这张护照你是怎么弄到的?”

“当我去求基督山伯爵向罗马和那不勒斯剧院经理写一封介绍信的时候,我表示一个女人出门旅行很不方便。他十分明白我们意思,便帮忙给我搞到一张男人护照。我接到这张护照两天以后,用我自己手又写上了‘旅伴,妹一人。’”

“太好了,”奥让妮兴奋地说,“那么我们只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了。我们取消在结婚之夜起程的计划,改在订婚之夜起程,——其差别不过如此而已。”

“你想清楚了,奥让妮!”

“哦,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已听够了月终的报表以及西班牙公债和海地公债的涨落。而代替那一切的,洛夏,——你明白吗?——恰是沁人空气,自由,动听的鸟声,伦巴第的平原,威尼斯的运河,罗马的宫殿,那不勒斯的海湾。我们还有多少钱,洛夏?”

洛夏从一只嵌花的写字台里拿出一只小皮夹,把皮夹里的钱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三张。

“二万三千法郎。”她说。

“而珠宝钻石至少也值这么多,”奥让妮说。“我们很有钱哟。有了四万五千法郎,我们可以过两年像公主一般的生活。如果只是普通一点,便可以过四年。可在半年之内——你靠你的演奏,我靠我的歌声——我们便可以把我们的钱翻一番了。来,你保管钱,我保管珠宝箱。如果我们其中不幸有一个人丢失了她的财宝,则还有另外一个可以用。来,收拾好包,我们抓紧吧,收拾好包!”

“稍等!”洛夏说,走到通往泰戈朗尔夫人房间的门前倾听了一下。

“你怕什么?”

“怕我们被人发现。”

“门已经关严了。”

“说不准有人叫我们开门呀。”

“让他们去叫吧。但我们才不开。”

“你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巾帼英雄,奥让妮!”于是那两个人开始把她们认为需带的东西都装进一只旅行箱包内。

“现在,”奥让妮说,“我换衣服,你锁好那只提包。”

洛夏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压那只提包的盖子。“我不行,”她说,“我力气不够,你来关吧。”

“哈,你说得对!”奥让妮笑着说。“我忘记了我是大力神,而你却只是淑女女皇!”于是奥让妮膝盖顶在提包盖上,盖严箱子,而伊美勒小姐则把锁插到锁臼里。

这些做完之后,奥让妮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一个衣柜,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用紫绸做成的旅行棉披风。“喏,”她说,“你看,我一切都想好了,有了这件披风,你就不会受凉了。”

“那你呢?”

“噢,我是从来不怕冷的,你知道!而且,穿上这些男人的衣服——”

“你在这里穿吗?”

“那当然。”

“来得及吗?”

“不必担心,你这胆小鬼!全体佣人现在都忙着讨论那件大事。况且,你想想看,按照常理我本应该伤心欲绝,关紧房门又算有什么新奇呢?你说!”

“没错,这倒是真的,这我就放心了。”

“来,帮一下忙。”

她从刚才那个衣柜抽屉里,又取出一套男人的衣服来,从领结到皮靴应用尽用,又取出一只口袋,里面全是必需用品,没有一件多余的。然后她穿上皮靴和裤子,打好领结,扣好背心,穿上一件非常适合她身材的上装。从她穿戴的速度上来看,可以推测到她扮演男性已不是第一次了。

“噢,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洛夏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她说,“可是,那一头美丽的乌发,那些使所有的女士们都发出嫉妒之声的漂亮的辫子,可以全部装在我眼前的这一顶男人的帽子里面吗?”

“你看着吧,”奥让妮说。她左手抓住那头浓密的乌发,——她那细长的手指几乎不能把它们全部抓住,——右手拿起一把长剪刀,不久,剪刀在秀发上喀嚓一声,奥让妮把身体向后一仰,以免弄脏了她的上装,那一头浓密美丽的头发便都坠落在她的脚下。然后,她把前刘海剪掉,在她那像黑檀木一样漆黑的的眼睛里,非但没有伤感的神情,反而显得更神采奕奕。

“哦,那漂亮的头发!”伊美勒小姐怅然地说。

“这不是更好吗?”奥让妮喊道,一面拨弄那些零碎的鬈发。她的样子现在已很像男人,“你觉得我这样不好看吗?”

“噢,你很美丽——永远是美丽的!”洛夏喊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到布鲁塞尔去,假如你同意的话,这是出境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可以到布鲁塞尔,次日,埃克斯·拉夏佩勒,然后沿莱茵河到达斯特拉斯堡。我们将横穿瑞士,经圣·哥塔进入意大利。你看行吗?

“行。”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真的,你这副样子真让人羡慕!人家认为咱俩私奔呢。”

“哈,真的!那他们就说对了。”

“噢!我快要挨骂了,奥让妮!”于是,这两个都以为自己一定是非常悲惨的年轻姑娘——一个是为了她自己,一个是为了她的朋友——都大笑起来。她们收拾了一下准备逃走时所留下的每一处痕迹,然后,吹灭的灯,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和伸长脖子,这两个逃跑者打开一间更衣室的门,从一道侧梯走到前院里。奥让妮走在前面,用一只手拉着箱包的一端,后面的伊美勒小姐则用双手拉着箱包的另一端。前院空荡无人,这时正是午夜时分。门房还没有睡觉。奥让妮轻轻地走过去,看到那个老头儿正在他那个小房间的一张圈椅里酣睡。她回到洛夏那儿,提起那只放在地上的旅行提包,两人顺着墙根走到门廊下。

奥让妮把洛夏藏在门廊的一个角落里,这样,如果那门房碰巧醒来,他也只能看见一个人。然后,她走到那盏照亮前庭的灯光底下,一边拍打窗门,一边低声说:“开门!”

正如奥让妮所想像的,门房爬起来,甚至走前几步想看看究竟是谁要出去,但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拍击着他的皮靴,他赶紧把门打开了。洛夏像一条蛇似的从门里溜出去轻快地向前跳了几步。奥让妮紧接着也出来了,她表面上很镇定,其实她的心跳加快了。这时正巧有一个脚夫经过,她们便把那只提箱交给他,告诉他提到维克多路三十六号,然后这两个青年女郎尾随在他的身后走。脚夫的出现使洛夏的心安定下来。至于奥让妮,她坚强毅像一个犹蒂丝或一个狄丽拉一样。她们到达约好的地点。奥让妮吩咐脚夫放下提包,给了他一些钱打发他走了,然后拍打那座房子的百叶窗住着洗衣服的小妇人,她曾在事先得到通知,所以还不曾上床睡觉。她出来把门打开。

“大姐,”奥让妮说,“叫那看门人把旅行马车从车房里拉出来,再叫他到旅馆里去租驿马。这五个法郎是他的酬劳。”

“真的,”洛夏说,“我真服了你,我简直要说敬佩你啦。”

那洗衣女露出惊异的神色,但因为说好她可以拿到二十个路易,所以并不作声。

不到一刻钟,那看门人带着马夫和马车回来了,马夫立刻把马套到马车上,而看门人则用一条绳子勒住那只箱包。

“护照在这儿,”马夫说,“我们去哪,先生?”

“去枫丹白露,”奥让妮用一种类似男声答道。

“你说什么?”洛夏说。

“我是有意这么说,”奥让妮说,“虽然付给了那女人二十路易,但她可能会为了四十路易而出卖我们。故应该要改变原计划的。”她们跳进那辆布置得可以睡觉的四轮马车里,几乎没碰踏板。

“你永远是正确的。”洛夏边说边坐在了她朋友的旁边。

不久以后马夫已驶上正道,挥鞭通过了圣·马丁城栅的城门。

“啊!”洛夏说,“我们已经离开了巴黎。”

“是的,我亲爱的,这次行动干得太棒了。”奥让妮回答。

“是的,不曾用武力。”洛夏说。

“就是发生了武力也是值得的。”奥让妮回答。这些话渐渐消失在辘辘的车轮滚动声里。泰戈朗尔先生与他的女儿永久地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