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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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罕蒂

伯爵的马车刚驶到街道的拐角处,昂尔菲突然转身向伯爵高声大笑起来——的确,他笑得声音这么大,似乎是故意装出来的。“喂!”他说,“当查理九世在圣·巴索罗谬日进行大屠杀以后,他曾向凯塞琳·梅迪契问过一句话,我现在也要用同样的话来问您:‘我那个小角色演得如何?’”

“您指的是哪件事?”基督山问。

“指在泰戈朗尔先生家里对付我那位竞争对手的态度。”

“什么对手?”

“嘿,问得好极了!什么对手?咦,您的被保护人昂得列·喀沃奥卡迪先生呀。”

“啊!请您别开玩笑,子爵,我并不是昂得列先生的保护人。至少,在他和泰戈朗尔先生的关系上没有这种情形。”

“假如那个青年人真的要您在这件事情上提供帮助的话,您不帮他,就会招致他的怨恨。幸运的是对手是我,他可以不必作那种请求。”

“什么!您觉得他在准备求婚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对泰戈朗尔小姐讲话时那种满含深情的眼光和装腔拿调的语气充分暴露了他的企图。他很明显他打算向高傲的奥让妮求婚。”

“那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他们喜欢的是您。”

“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我亲爱的伯爵,恰恰相反,我是腹背受敌。”

“腹背受敌?”

“正是如此,奥让妮小姐难得和我说句话,而她的好友伊美勒小姐根本就不跟我说话。”

“但她的父亲非常尊重您。”基督山说。

“他!噢,不!他不知在我的心头上扎了多少刀——我承认那只是演悲剧时所用的道具而已,它不会刺伤人,刀尖会缩回到刀柄里去,但他却以为那是能夺人性命的真武器呢。”

“妒忌就是爱情。”

“的确,但是我内心里并不妒忌。”

“他却是在妒忌。”

“妒忌谁——妒忌得波利吗?”

“不,妒忌您。”

“妒忌我?我们可以打个赌,不到一个星期,我就会被拒之门外的。”

伯爵向了他讲述了泰戈朗尔委托的事。昂尔菲皆力劝说伯爵别那么做。伯爵没有明确的答复,到他家门口时,伯爵邀请年轻人进去坐坐。他们边喝茶边吸烟,这时昂尔菲听到一种吉他般的声音。

“老实说,我亲爱的子爵,您今天晚上命中注定是要听音乐的,您刚刚从泰戈朗尔小姐的钢琴那儿离开,又受到罕蒂月琴的骚扰。”

“罕蒂!好动听的名字呀!那么,除了在拜伦的诗里以外,世界上还真有女人叫罕蒂这个名字的吗?”

“当然有。罕蒂这个名字在法国很少见,但在阿尔巴尼亚和伊皮鲁斯却非常普通。这种名字就像你们称为纯洁·谦恭·天真·泰戈朗尔小姐,那么印在结婚请帖上该有多好呀!”

“轻点儿,”伯爵说,“别这么高声说笑,罕蒂也许会听到的。”

“您以为她会不高兴吗?”

“不,当然不。”伯爵带着一种倨傲的表情说。

“那么,她为人非常和善了,是不是?”昂尔菲说。

“那不叫和善,而是她的本分,一个奴隶不能拂逆她的主人。”

“喏,您自己现在又在开玩笑了。现在还有奴隶吗?”

“当然啰,因为罕蒂就是我的奴隶。”

“真的,伯爵,您的言行举止都跟别人不同。基督山伯爵阁下的奴隶!咦,这在法国倒是一种爵位了。按您花钱的标准计算,这个职位至少一年得值十万艾居。”

“十万艾居!那个可怜的姑娘本来不止那个数目。她在珠宝堆里出生,《一千零一夜》里记载的那些财宝和她一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么她一定是一位公主了?”

“您猜对了,而且是她祖国最显赫的公主之一。”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这样尊贵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变成一个奴隶呢?”

“达翁苏斯那个残暴的国王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学教师呢?那是战神的旨意,我亲爱的子爵——是命运摆布人的结果。”

“她的姓名需要保密吗?”

“对别人当然要保密,对您就不必了,我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您不会对外界讲出去——您是否愿意?——如果您答应不对外讲出去——”

“噢!我以人格发誓。”

“您知道亚尼纳总督的事情吗?”

“昂利·铁贝林吗?当然啰,家父就是在他手下服役的时候起家的呀。”

“不错,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

“嗯!罕蒂是昂利·铁贝林的什么人?”

“就是他的女儿。”

“什么?昂利总督的女儿?”

“阿坦克总督和美人凡瑟丽姬的女儿。”

“给您当奴隶?”

“是的,当然是的。”

“但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嗯,有一天我路过君士坦丁堡市场的时候,顺便把她买下来的。”

“太奇妙了!我亲爱的伯爵,跟您在一起的人不是在生活简直是在做梦。现在,我也许可以提出一个肤浅鲁莽的请求,但是——”

“您说吧。”

“既然您带罕蒂一起出去过,甚至带她去过戏院几次——”

“怎么?”

“我想我大概可以唐突地请求您赏我个脸。”

“您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好,那么,我亲爱的伯爵,请介绍我认识一下您的公主好吗?”

“我很愿意照办。但有两个条件。”

“我立刻接受。”

“第一是您绝不能将我答应您和她相识的事告诉任何人。”

“太好了,”昂尔菲举起一只手说,“我发誓绝不对任何人讲。”

“第二是您绝不能对她,说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服过役。”

“这一点我也可以发誓。”

“这就行了,子爵,您将牢记这两个誓言的,对吗?我知道您是一个重信守诺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锣。昂利又进来了。“告诉罕蒂,”他说,“我立刻来和她一起喝咖啡,告诉她,我将介绍我的一位朋友给她,希望她能允许。”昂利鞠躬后退了出去。

“现在,请注意,”伯爵说,“提问题别太直截了当,我亲爱的蒙奥瑟弗。如果您想了解什么情况,告诉我,我来问她。”

“好的。”

昂利第三次进屋,把那张掩着门的幕掀开,向他的主人和昂尔菲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昂尔菲用手理理他的头发,卷卷他的胡子,对自己的仪表感到满意之后,就跟着伯爵走进那个房间,伯爵则在进屋前重新戴上了他的帽子和手套。昂利像一个前卫似的站在门外;门口由三个法国侍女在梅多的指挥下把守着。罕蒂在她那一套房间的第一个屋子里等候着客人,这是她的客厅。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露出镇静和期待的神色,除了基督山以外,这是她第一次跟其他男人见面。她坐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交叉着双腿,安静、舒服地像一只小鸟躺在窠里一样,这窠是用东方最华贵的镶花绸缎搭构成的。她的身边放着那只她刚刚弹奏过的乐器,那种神态,以及那种环境,让她显得非常可爱。一看到基督山,她就站起身来,用她所特有的爱和温顺的微笑欢迎他。基督山朝她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她把那只手捧到她的嘴上。

昂尔菲仍旧站在门口,被那种罕见的美迷住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在法国,这种美是无法想象的。

“我跟她说些什么呢?”昂尔菲低声问伯爵。

“随便什么都行。您可以跟她谈她的祖国和她童年时的回忆,或者,如果您喜欢的话,也可以跟她聊聊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

“噢!”昂尔菲说,“跟一个希腊人谈巴黎人的话题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我还是跟她谈谈东方的事情吧。”

“那么随您的便,您要谈的这个话题,最适合她的口味了。”

昂尔菲转向罕蒂。问了一些关于她祖国的事情,她的不幸遭遇,她那远近闻名的父亲。

昂尔菲期望他们的姓名能从这么美丽的嘴唇里说出来,但始终没有听到。基督山伯爵不让昂尔菲提起他的父亲,是因为出卖昂利总督的人正是泰戈朗尔。罕蒂用非常伤心的语言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她父亲不幸去世经过。在于昂利总督的情况,昂尔菲曾读过几篇不同的文章,而这位年轻女子的声音和表情给予了这段历史以新的生命,那种生动的语气和忧伤的神情使他既感到可爱又感到可怕。而对罕蒂来说,这些不幸的往事似乎暂时已把她击倒了,她已无法再继续讲下去了,她的头斜靠在手上,就像一朵美丽的鲜花在暴风雨的无情打击下垂了下来一样;她的眼睛木然地朝前望着;她的脑海里仿佛重新浮现出宾特斯山碧绿的山岗和亚尼纳湖蔚蓝的湖水,在她的回忆中,亚尼纳湖就像一面魔镜,她刚才所描绘的那一幅可怕的画面仿佛清清楚楚地从那湖面倒映了出来。基督山怀着一种深深的关切和爱怜凝视着她。

基督山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用希腊语对她说:“冷静一点,我的好孩子,上帝是会严惩那些恶人的,想想这个,你会坚强起来的。”

“这个故事太恐怖太不幸了,伯爵,”昂尔菲说,他被罕蒂惨白的脸色吓坏了,“真抱歉我自己不该提出这样一个残酷无情的请求。”

“噢,没关系!”基督山说,然后,他用手轻抚着那位年轻女郎的头,继续说:“罕蒂是个很坚强的孩子,她有时候甚至都以叙述她的不幸来获得安慰。”

“因为,我的老爷,”罕蒂急切地说,“我的不幸使我牢记您对我的恩赐。”

昂尔菲好奇地望着她,因为她还没有讲述他最受感兴趣的那部分内容上的那些部分上,就是:她是怎样成为伯爵的奴隶的。罕蒂看到两个男人脸上都有着同样的渴求,就叹了一口气,“我和母亲先被卖给了一个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过希腊,半死不活地来到了土耳其。在那里母亲看到了父亲的头颅当时就死去了。我被领到了奴隶市场上,被一个富有的阿美尼亚人买去。他请了老师教育我,当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把我卖给马穆德苏丹。”

“我就是从他那里把罕蒂买来的,”基督山说,“至于价钱,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昂尔菲,就是那块跟我装大麻精的盒子配对的翡翠。”

“噢!您真善良,您太高尚了,我的老爷!”罕蒂说,拿起伯爵的手吻了一下,“我能够跟从这样一位主人,真是太幸运了。”

这一切所见所闻简直把昂尔菲弄糊涂了。“嗨,把您的咖啡喝完吧,”基督山说,“这一段历史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