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回,是我的腰部生了毒疮,乡下人称作“腰瘘”,毒性、传染性极大,毒水流到哪里,哪里的皮肤便溃烂。据说患上这种疮,保住性命的很少。事实上的病情也确令人害怕,我腰部的疮洞愈来愈大,连县医院的医生也束手无策。抱着我四处求医的母亲,听娘家的人说一个老僧的偏方可以医治,只是这老僧不知去向。母亲依然怀抱希望,托娘家人到处打听老僧的下落,而母亲自己也进人了这一行业。苍天不负苦心人,最终还是母亲找到了我的救命恩人。老僧的几张音药真灵,贴到病除。
这些往事都是父亲说给我听的,母亲却一字未提。
我的童年并不快乐。
当母亲将浑身泥浆的我从水沟里拉出来扔进学堂的时候,我哭得山响,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打动母亲,母亲固执地每天赶我到学校。
课堂上,看着从前的伙伴捉到鸟雀时的雀跃,回家时,看着他们挎着筐从我家门前经过时的嬉闹。然而我是不能动的,母亲就坐在我的身边,伙伴们每一次呼唤我时,都会遭到母亲的一阵呵斥。我流了很多泪,我怕母亲。
等到伙伴们开始赶着牛去犁地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初中的教室里。听惯了村里人唤我“小秀才”,我的心里飘飘然,如在风中荡着。
那一天,放晚学回家时,母亲哭了。她从老师那里追问到我逃课的事。听到母亲的哦泣,我的泪也便在眼眶里打转。原本以为生下来就是要被母亲囚着的,我却与母亲有着共同的泪水。母亲哽咽着说:“你明天就不要去上课了,跟我一起去卖东西。”
那时父亲经常到外面做活,母亲是村里惟一一个到镇上做买卖的。镇子离我们家很远,地里没什么活的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在天没亮之前将昨晚熬夜拣好的胡椒打包装好,然后带上一点干粮就赶往镇上。
正值冬日,天空在雪色的映照下灰蒙蒙的,整个村一片沉寂,只有风吹着结了冰的树枝的咯吱咯吱声。母亲给我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一些胡椒,还加上两个咸菜卷和一瓶开水。不时刮起的大风卷着坚硬的雪粒打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衣领里,我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气,生疼生疼的。一路上母亲并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急急地走着,风吹着母亲严肃的脸,并不起什么作用。我由于害怕便紧紧跟在母亲身旁。雪地上留下一排大而深的脚印和一溜杂乱的小脚印。
来到镇上,我和母亲便站在街口等生意。没有人来,一直没有人来。这里的风更大,我感到脸被刀子狠狠地划着,母亲身上满是雪,脸上依然很严肃。我哭了,抱着母亲,我拍打着她身上的雪。母亲沙哑着说:“别哭,哭了脸会冻得更厉害。”然而我分明看见母亲脸上的两行水痕。母亲终于没有让我吃那冻得生硬的咸菜卷,胡椒换来了两碗面汤。一滴、两滴,泪水落进面汤里,这是我的泪……
没有快乐的童年,但我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
我接到了那个城市来的大学通知书。在我走的那一天,母亲哭了。父亲说:“你妈就这样。”我与母亲有着同样的泪水。
母爱是那一碗香鸡汤
出生于贫穷封闭的小山村,成长于栉风沐雨的年代,注定无法细细感受母爱的温婉。那个年代的母亲们日夜沉浸于“抓革命,促生产”的洪流中,实在无瑕顾及自己的孩子,更无法表露殷殷慈爱。自小,我一直由祖母带养,也一直以为母亲是不爱我的。
15岁,我上初三,繁重的课业让我食不甘味,面黄肌瘦,烦躁异常。自幼见蛇虫蛤蟆就心惊胆颤的我,如果不能考入一所理想的高中或中专,就意味着此后的人生将永远与那些面目可憎的蛇虫蛤蟆们朝夕相处。每念及此,心底无法驱除的恐惧便油然而生。那时的农村教育比较落后,我直到小学毕业,也不;知道“作文”“小数”为何物,甚至没有齐备的语文、算术课本。上初中后倍;感吃力,尤其畏惧英语。偏偏初二以前,由于贪玩,我对一切功课毫无兴趣,
上学与上课,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幡然醒悟时已是初三,虽然拼了悬梁剌股之劲,功课仍然平平。八年的空缺,要想在一年之内补齐,谈何容易!
父母虽心疼,却也无能为力。每每看我拼命苦读,朝夕?用功,却又收获不大,他们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一天深夜,母亲披衣而起,看着昏黄灯光下仍在念书的我,不无心疼地说“睡吧,大不了复读一年!”
复读?不,不要!对我们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复读意味着脊梁骨早已被压弯的父母还要为我起早摸黑、省吃俭用,苦熬一年。对于好面子的我来说,一次考上,才有自尊和前途!我不能,一定不要复读!
那夜就在父母沉重的叹息和冗长的私语中度过了。
第二天,晚上放学回家,远远就闻到一阵阵浓香——鸡汤的香味中夹杂着一股陌生的药味。
我未进家门就大叫:“妈,闻到没?好香啊!好像是鸡汤!”
早就等候在饭桌旁的母亲,怜爱地看看我,轻轻揭开倒扣在一个大海碗上的瓷碗一一哇!肥硕的鸡大腿,金黄的油汤!果然是鸡汤,是我家的鸡汤!
狼吞虎咽了大半个鸡腿,猛抬头,才发现妈妈泪光盈盈,才发现爸爸和弟弟都不在,才发现今天的晚餐只有我一人独享。霎时,我明白了,难怪中午爸爸说要带弟弟去姥姥家。原来如此!我连忙跑到鸡笼一看,家里两只生蛋的母鸡只剩一只了,而那只肥壮的大公鸡却换回了汤碗里那根儿发出陌生药味的老参!泪,顿时潸然!那三只鸡可是妈妈的命根子,全家惟一的经济来源啊!
我再也无法下咽。
无论我怎么求母亲和我一起吃,她都只是重复着一句话:“妈不读书,不考试,不熬夜,吃这个干什么?”我知道妈的意思,从小那么娇宠的小弟都被支走了,她哪能咽下一口半口?
和着泪,分四餐,我独自享受了那锅鸡汤。爸爸带着弟弟从姥姥家回来时,家里已无一丝鸡汤的气味。
我终于以高出录取线二十多分的成绩被师范录取,我相信那是鸡汤和母爱滋养的结果。
风筝的家
真的说不淸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只记得母亲有时把我关在房门外面,
!不让我进屋,慌称她要怎样怎样(可能是因为我淘气)。我害怕极了。那时,母亲是我惟一的亲人,我真的怕再失去母亲。
1961年,我出生在淮北农村,父亲在我不满两周的时候就病逝了。母亲带着当时只有9岁的姐姐和我,勇敢地承受这无情的天灾和人祸。希望在母亲心里像是秋夜里被云层遮住的星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能看到的只有狂风:暴雨。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她没有惧怕黑暗,咬紧牙关,向着希望挣扎着。
由于母亲身体很弱,每天的工分值很低,所以不能缺工。否则,到了秋后就得欠账,我们一家三口就没有饭吃。
家里的生活自然是很差。母亲每天要干那么重的活,却连饭都吃不饱,她开始生病了——每天晚上放工回来,她的胃都疼得要命,没钱买药,只有自己用手揉。我那时惟一能干的就是帮着母亲捶背,以解除母亲一天的疲劳。我的小手按照母亲的指令,有节奏地敲打在母亲的背上,背虽然还是疼的,可她的心里甜滋滋的。在母亲的心目中,真正的希望就是我。
为了改善伙食,家里偶尔擀一次面条,每一次母亲都说自己不饿,把碗里的面条拨给我。母亲看上去很胖,大人们说那是浮肿。用拇指在腿上轻轻一按,便立刻下去一个坑。我6岁那年像是真的懂事了,有一次,母亲照例把她碗里的面条拨给我时被我坚定地拒绝了。我似乎明白了,母亲哪里是不饿,她分明是怕我吃不饱。母亲对我的举动先是不解,后又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但我能看得出母亲很高兴一儿子长大了。
9岁那年我上学了。母亲为我缝了个花布书包,可把我乐坏了。虽说学校的课桌和讲台全是泥巴做的,但它们对我的诱惑力太大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门门功课几乎全是100分。记得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教算术的王老师突然有事,又没有别的老师,就让我临时给我们班上了一节算术课。
这事后来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别提多髙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