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被围与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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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共和国历史中的民间记忆——《我的一生·跋》

二舅的《我的一生》刚刚写到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便戛然而止了,留下来的是更大的文字空白与人生空白。

尽管二舅的离世过于仓促,但应当说这“留白”的时间却是很长很长了,我一直在遗憾他为什么没有抓紧时间推进这部宝贵的家庭史,甚至遗憾到有责备之意了。但是,在放下这未完的残篇之后,我又似乎多了一层理解:历史转折之后,那是怎样的人生?又该是怎样的文字呢?

如果人生的记忆沉重到已经让人“艰于呼吸视听”,那文字也就不听使唤,脆弱到自我摧折以至“无语”。

作为“家史”,《我的一生》更多的是老百姓的人生情趣与生活百态,阅读这些文字,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大概是两个方面:充满童趣的欢乐与人间的亲情和友谊。儿时我在二舅的书架里见过郭沫若的《自传》,在《我的一生》中,不难发现郭沫若《我的童年》那样的情趣和语调,这里深层的沟通是一种人生的真诚。六舅在“序”中说到王家艰苦奋斗、出人头地的不易,其实,在这些波澜起伏的家庭奋斗史的背后,更重要的是一种拒绝附庸权势的真诚为人的“骨气”:

直到我当了校长后,同事和下属们,尤其阅历较深的老教师对我的评价都是:“老实人,你怎么干大事呢?”我的上司(当时教委主任卢兆林)经常开玩笑叫我“夫子校长”。我只好笑而不答。但是,我的终生形成的性格,在现实社会实在深感不适应,尤其在官场。这后来成了我摆脱官场的真实理由之一。我从社会的观察,也知道如何做现实官,既轻松又发财,既可得名又可得利,还可升职,但它不是我所追求的。那样活着也累,并且经不住形势或上级人事变化。可能爬得越高跌得越痛。

从外公到二舅还有其他的家庭长辈身上,其实都能够看到这个特点。悲剧乎?喜剧乎?或者亦悲亦喜?《我的一生》叙写了这份真诚的曾经的欢乐和情趣,也把一大段未完成的悲剧的记忆留作了空白,除了作者与读者的感叹之外,这本身莫不就是一种深长的警示?当然,它警示的不是让后人从此改弦更张,混迹于“厚黑之学”的时代,而是对一种业已失落的人间传统的保存,也是对一段美好人生的献祭。

二舅不是文字高妙的文学家,尽管他不无文学的天赋,也以自己的文学素养给如我这样的后人莫大的启蒙;二舅的“家史”也不可能是誉满天下、传布广泛的“公共”史诗,尽管其中充盈了市面流行的那些历史故事也不曾有过的细节与意趣。无意混迹官场、无意追名逐利的二舅始终只是千千万万中国普通的知识分子之一员,二舅的家事回忆也纯粹是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微不足道的私人记忆,然而,近百年中国历史翻天覆地、波诡云谲的演变,却正是以无数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私人生活的巨大颠簸动荡为代价的,大的社会历史的每一段所谓的“发展”和“前进”都湮没了一大批善良的底层百姓的悲喜,在这个意义上,即便抛开一己的亲情渊源,我们也应该为这些最普通的命运记录奉献我们的感激,我们的爱惜!在保存民间历史的意义上,其价值丝毫不亚于那些光彩夺目的文士学人们的著作。

共和国的历史不仅仅产生于“国史馆”里的专家学者,同样来自像二舅这样默默无闻的普通中国百姓,没有这些老百姓的酸甜苦辣,历史的真相的意义可能大为不同,海南岛上的《天涯》出现过保存民间记忆的“民间语文”,二舅人生的普通和文字的质朴或许连《天涯》也上不了,那么,更多更普通的人们呢?中国历史的许多醇厚的内涵是不是就这样被我们遗忘了,磨灭了?

小人物永远不能列入大历史,幸好小人物一旦回归到亲情,“大”和“小”都暂时没有了意义,二舅的文字终究还有家族亲情的留存,后来者对这一份文字的爱惜,不知可否给九泉之下的二舅带来一份慰藉?

2009年7月18日于二舅周年祭